他同凡世千千萬萬俗人一樣,在赤心幻境中沉溺,一次次回頭,早已喪失了獲取寶物的權利。
赤心赤心,不過是一片癡心。
偏偏沈揚戈得到了兩次。
甯聞禛頹然跪倒,大口大口喘息着,捂住了胸口,仿佛有誰生生剜去了心髒,五髒六腑燒得厲害,就連呼吸都在胸腔上方戛然而止,到不了肺裡。
而沈揚戈一無所知,踉跄起身,遊魂般走到石床旁,像是頓首的信徒,跪坐下來,将頭深深埋下。
安靜下來後,夢境和現實的巨大落差終于在此刻被反刍,痛苦慢了半拍,用鋒利的刀刃一刀而下,将他剖開,撕碎。
甯聞禛聽到了零星字句,從衣袍下傳來,模模糊糊的,他膝行近了些,在聽清的瞬間,心髒被徹底撕裂,疼得幾欲窒息。
“帶我走吧……”他哀求着。
甯聞禛見他渾身顫抖,頭抵在石上,大滴大滴的眼淚宛如滴水的瓦當。
“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行。”
沈揚戈緊緊握住甯聞禛的手,又固執地将手指一根根塞進去,像是風筝塞入了自己的線。
他懇求着:“别丢下我,求你了……”
話未盡,又哽咽無言。
他将頭埋在自己臂上,衣袖下傳來悶聲的啜泣,斷斷續續的,撕心裂肺,隻一遍遍重複着,帶我走吧,求你了……
甯聞禛愣在原地,早已淚流滿面,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人曾一遍遍乞求着他的拯救。
忽然,石床上的自己微微啟唇,似在呓語。
“不……”
沈揚戈也聽到了,動作微頓,擡起泛紅的眼睛,眸中淚光盈盈,鼻頭紅紅的,似乎不确定,又小心地附耳湊前。
他聽清了,那人在喚——
“揚戈。”
與此同時,自己的眼尾溢出了淚,眉頭擰起,像是陷入了夢魇。
沈揚戈愣在原地,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最後一顆眼淚蓦然滾落,雨打新荷般,順着頰邊墜下,頃刻洇入布料,染出深痕。
他不哭了,臉上淚痕未幹,乖順趴在一旁,枕着手臂,目不轉睛地盯着睡顔,片刻後,倏忽笑了起來,眉眼彎彎恰如新月。
甯聞禛聽他小聲抱怨道:“聞禛,不公平。”他的聲音很輕,玩笑般:“你看……我夢見你就開心,你夢見我就難過。”
他伸手拭去淚痕,指尖的眼淚滾燙,幾乎穿透皮肉,一路沒入,在心髒上灼開一個小口。
原來夢到他會那麼不開心啊。
想通了這點,沈揚戈緩慢又堅定地抽離了自己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像是卸下肋骨那麼鄭重,又從骨架裡掏出了赤條條的心。
“我不要你帶我走了。”他道,“其實我什麼都有了,以前我就想,把你們帶回來就夠了,我什麼都願意。可真到了這一天,我又想賴皮了,不想離開,想一直一直和你們待在一起。
“我想要你對我很好很好,大家都對我很好很好,我想告訴你們,那些人很壞,他們都想殺我,可我活下來了,學會了很多東西,甚至能控制轉經輪了。”沈揚戈眼中湧出了淚,無窮無盡,他枕着手臂,趴在床沿,“可是我知道啊——”
“愛的人離開,是一件很痛的事。”
他神情茫然,回憶起了什麼:“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師父會說後悔了……像周前輩那樣,一次次看他死去,就走不出來了,一輩子就困在那裡。所以他才說,他後悔了,情願周前輩恨他……我那時候還不懂,喜歡就在一起,為什麼非得這樣。”
“可是現在好像明白了——如果不能在一起,還不如恨呢。”
說到這裡,沈揚戈支起身子,睫上還挂着淚,卻笑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聞禛,你也恨我吧。”
他道:“他們都說,你很自責,你看着我的每時每刻都會痛苦。但那些都不是你的錯,我從來都沒怪你……宋姨還說,人的恩情和善意是消耗品,用完就沒了。要是我還得寸進尺,把那些仇恨強加到你身上,總會有一天,你會醒悟過來,等把過往都消磨殆盡了,就不理我啦。”
“我想,也許那天,你就自由了。不會被我困住,被我父母困住,你就能像隻小鳥一樣,高高地飛起來,飛出長陽漠,飛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發現了,所以不想看見我了,才每次都躲着我。”
沈揚戈自說自話,他噙着淚意,故作輕松道:“那是好事,說明你馬上就要想開了。”
“不過想擺脫我可沒那麼容易呢!“我偏要跟着你,休想把我甩掉!直到哪天你親口告訴我,不想見到我了,才能罷休。”
甯聞禛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樣的心态說出這些的,可半真半假的嘲笑裡,又透露出幾分小埋怨。
你不理我啦。
可我非要湊上去,我要讓你眼裡有我。
别把我扔掉了,不過扔掉也沒關系,我自己會黏過來!我就是你擺不脫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直到,你說厭煩了。
“還有啊……”沈揚戈繼續絮絮叨叨着。
“黎照瑾這個人呢,不好也不壞,我總是放心不下,擔心他有一天會害你。可現在,我替你試過了,他會保護你的。”他像模像樣地歎口氣,有些不忿,“我原以為,這世上就數我對你最好了,我可以給你我的命,我的一切的一切,可現在看來,也沒什麼特别的。”
“但我很高興——”
“你讨厭他我高興,你喜歡他我也高興。”
他靜靜趴在一旁,鼻翼嗅到了一點清香,那縷幽檀似的味道,從他幼年就萦繞在身邊了,沁入一個個夢境,滲入他的骨縫裡,織成羅網的血脈,又迸裂開來,豐盈成血肉骨骼。
現在,他要剝離他的血肉,重新變成一具骸骨。隻是從最初的一無所有,變回一無所有。
其實也不是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