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罔上的逆臣聞言非但不惱,反而輕輕笑了起來。
“臣入城前,聽聞陛下受奸人蒙蔽,誤解了臣的一片赤誠之心,”許是體恤趙珩是個半聾,他慢條斯理道:“恐懼之盛,竟到了要飲藥自盡的地步,今日得見陛下天顔,方知流言荒謬。”
“陛下膽略過人。”另一隻手順着趙珩的下颌向上摸去,他指尖上蹭了皇帝方才吐出來的血,沾了血的鐵器滑膩而冰冷,在皮膚上留下了一道狹長的紅痕。
言辭恭敬,動作卻輕慢至極。
被鐵甲包裹的手指一路遊走,肆意亵渎着他口中的帝王。
被臣下如此欺辱,皇帝但凡有二三分骨氣,都無顔苟活于世。
趙珩當然沒有——沒有骨氣。
大昭朝的開國皇帝,在面對着幾已占據他半壁江山的逆臣,勉強将自己從起死回生的狂喜中抽出來,喘了口氣,慢慢道:“姬将軍謬贊。”
他的話音裡竟還帶着笑。
趙珩想忍,但沒忍住。
姬将軍居高臨下地俯瞰着皇帝,從他的角度看,帝王這幅模樣實在說不上有何種威儀,因玉帶被解下,皇帝的朝服散亂得不成樣子,隻要他稍稍低頭,就能看到一截被素色裡衣遮擋着的腰。
姬将軍的視線不着痕迹地向上一移。
看臉,皇帝就更狼狽了。
他之前因靖平軍一路窮追不舍,日日夜夜借酒消愁,隻待酩酊大醉之後才能睡着,長期縱酒少食,他消瘦好些,眉骨愈顯棱棱。
面色慘白,幾無血氣,皇帝渾身上下所有的血色都堆在了唇角和耳邊,不過,是流出來的那種。
此時此刻,他看居然還是樂呵呵的。
亡國近在眼前,皇帝到底在高興什麼?
姬将軍幾乎為皇帝的沒心沒肺感到驚異了。
包裹着趙珩喉嚨的手掌輕輕一攏,姬将軍問:“陛下在笑什麼?”
他用的力氣恰到好處,足夠趙珩不被憋死,但每吸一口氣都艱難得要命。
趙珩無神的眼珠轉了下,目光在扼着他喉嚨的手上一閃而過。
“朕在笑,”趙珩道:“姬将軍果然青年才俊,今日朕見将軍,開懷之至,難以,”他咳嗽了一聲,唇角滲出一片黑紅,“掩飾。”
疼痛如絲刃,細密纏綿地裹住了趙珩的五髒六腑,随着他呼吸起伏間,切入身體,割得皮肉散落,鮮血淋漓。
趙珩疼得小指蜷縮,面上的笑容卻有增無減。
污血順着嘴角淌下,從下颌到脖頸都染得黑紅。
皇帝素日養尊處優,甚少出門,生得比尋常男子白好些,加之中毒失血,未遭血液濡濕,裸露在外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
濃豔的紅黑兩色間,偏偏生着一截雪白的脖頸。
脖頸纖細,大半被扼住,鐵器碾着肌膚,在邊緣了壓下道道帶着花紋的淤紅。
倘他想,隻需再用一點力,就能生生掐斷皇帝的頸骨。
姬将軍俯身,在皇帝耳邊道:“好……”
好什麼?
聲音極輕,趙珩聽不見。
一縷熱氣拂過耳垂。
趙珩不适地皺了下眉。
先前喘氣冷得像個死人,突然活了,讓人免不得震悚厭惡。
“那陛下,”姬将軍問:“可想再開懷些?”
掌下脖頸淺青色的血管因疼痛贲鼓,可憐兮兮地跳動着,長指一搭,姬将軍刻意碾了兩下,仿佛能感受到下面汨汨流淌的鮮血。
趙珩不想都知道此逆臣賊子絕對說不出什麼好話,斷然拒絕,“不必,朕見到将軍已是欣悅至極,樂極生悲,朕……”
手指施力。
趙珩有氣無力地咳了聲,朝姬将軍吐了一小口血。
心道你不讓朕說,還裝模作樣地問個屁。
他沒力氣,大部分都淌到了自己下颌上,還有一小點點,飛濺到了姬将軍潔白的面頰上。
姬将軍毫無防備,又腥又甜又苦的血腥氣倏地在鼻尖炸開。
他眸光沉了沉,擡手将臉上的血抹去。
姬将軍微笑着說:“臣就在曲州,不知京中風貌,陛下可喜歡出宮嗎?”他不需趙珩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自昌平皇帝以來,朝局動蕩,官府加稅頻頻,生民之苦,可想而知。”
他垂眼,看向趙珩。
他睫毛長且密,微微垂眼時,如同展開了把小扇子。
有長睫遮擋,他的眸光就顯得沒那麼鋒利泠然了,這般安靜看人,透出了些詭異卻美麗的娴靜。
倘若趙珩看得見,一定會覺得這鬼氣森森還要竭力批人皮扮君子的模樣很眼熟。
趙珩啞聲道:“是朕之過。”
他認得坦然。
既然用了趙啟的身體,隻要他還當一天皇帝,趙啟幹的那些破事就不可能全然與他無幹。
最重要的是,這是他一城一池奠定的基業,他既醒過來,還占了這麼個得天獨厚的身份,要他罷手,絕無可能。
姬将軍似乎并不意外他會承認,一笑,繼續道:“人皆向往太平盛世,譬如太-祖初建國時,連說書先生,現下都更愛講太-祖故事,臣起兵前,還去聽了本講太-祖的書。”
他的語氣太懷念,趙珩怔了一息,神情流露出了幾分古怪。
若非脖子還在姬将軍手裡,他一定會笑出聲。
難不成,這位以靖難平叛之名起兵的姬将軍還是個對昭朝現狀痛心疾首的忠臣良将不成?
“第一回開篇說的是,先朝意氣絕,太-祖提槍入秦關,”姬将軍手上用力,輕而易舉地将皇帝拽了起來,“陛下是太-祖後裔,是否很仰慕太-祖?”
趙珩毒發疼得已經感受不到這點難受了,他掀開眼皮,做出了個和姬将軍對視的樣子。
趙珩誠懇地提議:“将軍已經謀反了,眼下戍守阖宮的兵士皆唯将軍命是從,朕的身家性命将軍予取予奪,”他一口氣說的太多,差點沒把自己累死,可能是缺氧導緻的幻覺,他竟品出了苦中作樂的快慰,“不過在将軍一念之間。”
姬将軍還是笑,“哦?”
“何需裝模作樣,”趙珩用盡全身力氣擡手,拍了拍姬将軍扼着他脖子的手,很苦口婆心,“要殺就殺了,太-祖可不想見朕。”
說那麼多廢話,不就是要他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