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來了興緻,他不再去看舞女,轉過頭盯着少将:“這麼困難?難不成少将無欲無求?”
他亦然非僧侶之人抛去凡念,但那些願望說起來,也就是“忠孝”二字。
“罷了……欠着吧。下次有了記着要便是。”
青年歪着頭眯着朦胧的眼,擺手笑道。他覺得他今日似乎特别高興。
果然是輕浮好色之人……
……
誕辰那日,他收到了那把長長的佩刀,來自青年的賀禮。
這把佩刀四尺有餘,由黑金石打造,通身玄黑。他帶着懷疑嘗試着拿起時,卻發現并沒有想象的那樣重。
“按理說這把刀應該将近百斤,令尹是如何将其打造的如此輕便的!”他難掩喜歡,“真是神了!”
“喜歡便好,不枉費鄙人四尋工匠的一番心意。”青年也甚是滿意的模樣。
“隻是……這把刀也未免有些過長了……”
他試着将它按照拔出佩劍的方式出鞘,長長的刀刃卻成功卡住了手臂。青年幫着将刀和他都解救出來,終究還是忍俊不禁。
“令尹這是借着送禮來玩笑末将!”
“哪有,怎麼還是這麼孩子氣。”青年收好刀,鄭重地将它擱好在案上,“這樣單刃的佩刀在世上尋不到另一把,不過隻是鄙人天方夜譚的遐想罷了。”
“倘若平日閑暇空缺,少将不妨試着研究研究,打發打發時間。”
這樣嗎……那倒是勞煩您了咯。
他就這樣靠在屋裡盯着那把長刀,它和青年便是這場生日裡為數不多的來客。
“我聽說前些日子好幾世家都上書反對變法,稱什麼‘貴人皆甚苦之’,求着陛下不要信你……”
“聽說宜?丞相也總是呈堂控訴,甚至……”
青年沉默地喝着酒,倚在窗伸手去挑逗枝上的鳥雀,似有似無地應了聲。他感受到了一陣淡漠的憂慮莫名萦繞。
“那少将呢?”
“嗯?”他愣了下。
青年轉過臉托着頭望着他:“那少将也這麼認為嗎?”
“……不了。”他誠懇搖頭,“削減俸祿補貼軍費是絕對正确的。家父正是因為軍力衰頹屢吃敗仗,最後才含恨而終的……”
“可從前少将可是不信我的。”“那是……那是因為不了解。”
青年蓦然笑了聲,似有些勉強和疲憊。他看着青年再度轉過臉,扶在了窗上。
“忠……孝……吾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吾又是為了什麼?吾的歸終……又将何處何時而至呢?”
自言自語,好生惆怅。他不得不走過去靠近他,坐在他面前。
“令尹是醉了。”“吾沒有,吾還醒着。”
青年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但他知道他仍是向着自己說的。
“惡戰即至,千萬小心。吾等汝凱旋。”
……
他帶上了那把長刀,上了戰場。
他傷了右臂,艱難吃下了勝利。待他攥着信物跨馬加鞭匆匆趕回時,卻得到了兩個壞消息。
賢明用人的楚王薨了,而成為衆矢之的的青年在楚王的葬禮上被暴動的世家用箭所傷,差點丢了命。
“若不是主公借着麗兵于王屍者誅三族的曆法擾亂了那些人的計謀,恐怕……”
小丫鬟哭哭啼啼地捂着臉,他定定地呆了半晌才終于恢複了些神志。
他緩緩往屋裡走,直到靠到床前。那道被裹緊的傷口将胸口的白綢暈染,他分明見過了那麼血海屍骸卻依舊覺得那般刺眼。
青年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滑向他被包紮的右臂,那隻比平日都要蒼白的手輕輕搭了上去。
“看來少将也馬失前蹄啊。”
事到如今這家夥還在扯皮!
“真是夠了……”他哭笑不得,“令尹也真是……”
“不用這麼稱呼吾了,”青年苦笑着搖頭,“馬上便不是了。”
青年撫胸咳嗽起來,他趕緊起身托着他的腦袋将他放倒躺好。他感受到青年的面頰貼近了自己的胸口,他低着頭看着他眉眼寫滿晦澀難懂的情緒。
“早知會這般孤立無援,汝就應當同吾一起去的……”他攥緊拳頭,“至少……不該讓汝一人。”
“長卿……這是吾的過錯……”
……
他們的故事分明才剛剛開始。
一見生情也罷,日久生情也罷,在生死面前終不過是一場空。他恨自己的遲鈍,恨自己沒能在早晨攔住出門的蘇長卿,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是在兩個時辰之後,才行袖口翻出那張紙條的。那是蘇長卿在臨行時塞進去的遺言。
蘇長卿他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他為何還要去?
他策馬疾馳而來時,大火已經蔓延至整間屋子。他不顧阻攔地沖進火場,看見了殿中伏着的蘇長卿。
蘇長卿伏倒在案上,手邊的酒盞翻倒在地灑了一片。他安然地睡着似對周邊的火苗毫不知情,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把那碗毒酒心甘情願飲下的。
“蘇長卿!!”
他抱起他趕在坍塌的最後一刻沖了出去。灼燒的痛楚讓他全身抽痛,他跪在地上看着蘇長卿的手從懷中無力地滑落下來。
“吾帶汝回去,現在去尋醫師大概還來得及!”
他踉跄着想要站起,但蘇長卿卻扯住了他的衣角。他趕緊握住那隻努力想要伸向自己的手掌,攥着它讓長卿撫上自己的面頰。
“罷……了……吧……”
蘇長卿失色的眸子若一對被風霜掩埋的玉珠,他隻能眼睜睜看着那片墨黑裡逐步浸出鮮紅,看着那七竅皆被洪流充盈。他伸手擦去那些血,卻隻是愈擦愈多。
幾滴純淨的液滴滴落而下,但在那嚣張的火焰面前微不足道。
“蘇長卿……汝騙吾……汝分明說是要謀一條生路……汝為何要送死……”他低頭貼上那冰冷的唇,悔不當初,“莫要再戲弄吾了……吾會恨汝的……”
蘇長卿的嘴角抽了抽,艱難地向他最後一笑。
他不敢看,他隻想當一切都隻是噩夢一場。但那真真切切撲在皮膚上的氣息已經越發冰冷和虛榮,最後逐漸消逝。他感受到那懷裡的軀體逐步脫力,若綢緞般癱軟下來。
一隻藥瓶從蘇長卿的懷裡滾出,他看見了上面的字。
那是瓶燒傷藥。
他絕望地痛哭失聲。
……
蘇長卿死了,世家的主要敵人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再也沒法提起刀來,他的手臂被燒得很嚴重,舊傷新傷接踵而來徹底将他打垮。
蘇長卿的葬禮冷清而安靜,直至最後,他仍不知他該歸鄉何處。
這樣一位無主之人,在千腸盡斷的痛苦中死在了自己的懷裡。
他為他尋了一塊寂靜的去處,将他歸葬大地。
下葬那日,他遣散衆人,在墓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後将那把随身攜帶的長刀取下,挂在了石碑上。
“蘇長卿,汝欠吾一個願望。吾不喜歡這個,吾要汝和吾來換。”
“蘇長卿,汝一向會為自己留後手的,汝不該這麼傻的,對否?”
“長卿,汝會回來的,對否?”
回應他的隻是秋葉凄涼的沙響,他擡頭望向那枝頭,好像看見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那蕭瑟的後半生中,将充滿年少所求而不得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