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血是紅的。他看着管裡逐步增加的液體,看着它們被一個個安放好塞進箱子,很快就會被送去該去的地方成為分析真相的樣本。
“抽了我這麼多次血,體檢了那麼多次,該有些結果了吧。”
奉命行事的醫生沒理會他的逾矩,玄台自讨沒趣也就不想再問了。
倒是陪在邊上的燭淵挪動屁股一點點湊過來,伸出胳膊撸起袖子來。
“給我也來一管。”
醫生詫異地盯他,當然沒答應。燭淵尬笑,伸手攬過玄台的肩。
“你不會想用這種方式替我分擔尴尬吧……”玄台無語到滿頭黑線,“蠢不蠢?”
“哎呀,别在意。”燭淵弄眉擠眼,“今天蘇北冥要來找你的,你可以直接問他。這些醫生都是外包的,地府的事情他們一概不知。”
不愧是情報人員,燭淵說的沒錯,醫生前腳剛走,後腳北冥就來了。玄台本來沒什麼恭迎的興緻,但确感受到了另一股氣息。
“哲辰?”
果然是他,自己在山上悟了這麼些天也不是白悟的了。哲辰披着件外套跟着北冥後面進來,直奔玄台走來。
“好久不見。”“哲辰啊!”
玄台的手剛剛拍上他的肩,哲辰便叫喚起來。玄台猛地想起他好像是受了傷,他趕緊掀開那半掩的外套,一把撩起哲辰的襯衣。
“你這……你這麼怎麼搞的……”“小傷啦。”“小傷?虧你曾經也是上過戰場的,怎麼現在連個傷勢大小都不會分辨了?讓我幫你看看……”
“我帶他來找你就是因為這個。”北冥插入對話,“雖然已無大礙,但終究是傷筋動骨損了氣脈。我隻會保命,科技手段又難以恢複元氣,隻能來找你。我已經派人将你中藥鋪裡的設備都搬來了,就在隔壁。”
不用北冥說完,玄台已經了然。他示意換個地方處理,拉起哲辰就出去了。
身後怨氣沖天,北冥回頭看着滿臉懊惱不快,活像個男鬼一樣的燭淵憤懑不平地捶胸頓足。
“怎麼,你有什麼意見?”“蘇北冥,你不擔心嗎?”“擔心什麼?”“你男人跑了!”
“療傷而已,有什麼問題?”“他們拉着手跑的!”“二十一世紀不講求什麼婦道男德,哲辰也沒有侵犯玄台什麼。”
“可蔣哲辰那個傷是要脫衣服的!”“是的。”“脫衣服!”“他們是醫患關系。”
燭淵有苦說不出,他沒理由自己出面妨礙就企圖逼着北冥去看看。奈何蘇北冥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就是不上套。
“行吧,我直說了,我嫉妒了。我費勁心思好些手段才能碰他兩下,這個蔣哲辰一句話沒說就拐走了?我知道這很合理我沒刺可挑,但我就是不樂意。”
“嗯,呵呵,呵呵呵。”蘇北冥發出幾聲嘲笑,“燭淵,我懷疑你想要謀害我。”
“什麼?我可不敢。”“可你向我提供了一份緻命的好笑。”
燭淵發出國粹三連,像個怨婦一樣到處踹了兩腳,罵罵咧咧走了。
……
“我聽說了你的訴求,但可惜的是,對于那術式的媒介和途徑,地府方面的進展不大。”北冥摁壓着哲辰的脖子,揉捏按摩,“一旦有了進展,會告訴你的。”
“我也知道你們地府不擅長研究這活人的身體狀況,也知道你們要和天界溝通很是麻煩,我能理解的。”
哲辰倒是享受,前有玄台理療完畢一身舒暢,現又擱在北冥懷裡安逸至極。他閉着眼享受熱毛巾敷面的感覺,快活似神仙。
“就按照天上那個時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給個答複。”北冥憂心着掐了哲辰一把,痛得他叫喚起來,“在他們眼裡傷亡一個兩個和一百兩百沒什麼區别,等上一天兩天和一年兩年也并無二緻。等他們的結果出來了,又不知有多少無辜已經被毒害了。”
“所以我這種過失在他們眼裡連個屁也不是?”玄台撐着雙膝也有些無奈,“隻要不會危及他們的地位和權益就不是什麼大事?這是什麼政客思想啊。”
“上面就是這樣……”哲辰翻身坐起舒展四肢,“官僚主義盛行,隻要沾親帶故有權有勢連未開化的蟲子都可以坐上神位。”
玄台惡心得直吐舌頭:“那這麼看來還是地府好些……”
“我權且當你是在誇我。”北冥對于體制倒是沒什麼批判的興趣,他坐直身子換上些威嚴的神情,向玄台發問,“當下冥界和凡間的關系已經愈發緊密,我們需要一個懂得治療軀體亦懂靈魂的長期合作夥伴。而我之前對你網開一面,自然也不是免費的。”
“我懂,不必多言,我同意。”“痛快,表面文章我就不搞了,日後有問題我便随時來找你。”
不知為何,這樣直白的利用還叫玄台安心。他不得不承認,和蘇北冥打交道其實并不會讓人那麼不爽。
“對了,我今晚會帶燭淵去地府取回記憶。到時候,可能要麻煩一下你……”
……
燭淵跟着蘇北冥滿腹牢騷地去了,半個小時後暈乎乎地回來了。
大概是一下子吸收了兩世的記憶,他被兩隻鬼差左右架着還走不穩路,搖搖晃晃就要撲過來抱玄台。
“怎麼了你這是?”“暈啊暈啊……腦袋痛……”
玄台托着挂在自己肩上的燭淵,看着他是淚眼婆娑楚楚可憐卻又用力摟着不願放手的樣子,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狀态。
“量子疊加狀态。”蘇北冥平靜地像是見過很多次一般,“睡覺就好了。”
“呃……你的意思是……我和他睡一覺?”“想多了,隻需用些香料安撫他便行。你熟悉的那招的。”
燭淵像隻蜱蟲一樣往他頸肩裡鑽,擾得玄台苦不堪言。
“你們不能解決嗎……”“你與他那兩世關系甚密,他喚了你一路,你卻連安撫他一下都不願?”
“别道德綁架我!”
嘴上這麼說,但玄台終究還是把燭淵拖走了。燭淵仍像個嗜血地惡狼一樣又是咬又是啃的,玄台給他了一肘直接把他敲暈。
燭淵垂下的手臂在他身前晃蕩,倒是和第一次将他背起是一樣。隻是玄台長高了,沒那麼吃力了。
回到小屋,扔到床上,玄台讓那花香浸滿房子,自己蹲在柴火邊安靜發呆。
那張面容,千年不變,可這皮套下,已然千面。玄台不知道等燭淵醒來之後,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身份開口,更不知道會面對哪個他。
他看着那柴火裡騰出的熱量扭曲着光線,讓燭淵的眉擰起,眼睛也睜開了。
“……青丘?”
玄台沒有回答,因為青丘已經死了。
“……玄台。”
燭淵慢慢坐起,他轉過臉與玄台遠遠相視。他的眼神太過于複雜,玄台看不懂。玄台等他的開口解釋,等他說些什麼的時候再一口回絕告訴他我們兩個的關系已經完蛋了。
但燭淵什麼都沒說,他隻是如那次雪夜初見那般,一言不發,從歲月裡哀傷地望過去。
他從懷裡取出一隻卷軸,沉默着遞給了玄台。
玄台舉手遲疑,接了過去。他将那卷軸展開在膝上,将那些往事一一重現。
明夷,這是師傅的名号。
而這,是師傅的生平。
玄台一行一行極慢極慢地讀下去,恨不得将每一個字都吃進嘴裡,他好似又看見了師傅慈祥的模樣。
沒錯的,師傅是行醫救世千百餘人的仁者,是救我養我教會我處世的長輩,但他确實也是地府的冥差,這兩者并不沖突。
卷軸徐徐,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結尾,是師傅的審訊報告。
“明夷,我敬您是長輩,能否告訴我,您為何要行此等苟且之事。”
玄台的心髒猝然顫抖起來,這是他想問卻沒有問出來的問題。
“吾是為了天的公平。”
“公平?您是指給予每一個人平等的壽命嗎?”
“蘇北冥,吾且問你,你知道一個人修成仙道要多少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