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雲自己不可能畫出這樣千姿百态的她自己,很明顯這些畫作都是出自另一個人之手,而且還是同一個人……
若非作畫者平日裡對畫中人物有着比常人更加細緻入微的了解,是很難用如此簡練的筆觸來表達如此豐富的姿态與情緒的。
謝朝竣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兩隻手越來越抖,連呼吸都開始變得越來越急促。
謝朝竣難以想象替謝朝雲畫下這麼多畫的人,内心懷着的是對謝朝雲怎樣的感情。
這些大小不一的畫紙,都沒有被裝裱,很明顯這些畫作不過都是平日裡的随手之作。手邊的一張小箋,一頁書扉,謝朝竣甚至在匣子的一角裡翻出來畫着謝朝雲回眸小景的一塊白色紗羅。看料子就知道,這是一塊人穿身上的衣料,也與一旁的白紙、小箋和書頁一樣,被當做了捕捉美好的工具。
畫作者在日常生活裡無時無刻不在捕捉有關謝朝雲的一點一滴,他就這樣通過作畫的方式,把他心目中的謝朝雲給記錄了下來。
而匣子裡那十數卷被精心裝裱起來的卷軸,才是真正能觸及到謝朝竣靈魂深處的利器。
盡管在眼前的這些散碎畫作上,并沒有留下畫作者的名字和作畫的時間,但謝朝竣相信,匣子裡面那些被裝裱起來的卷軸裡,一定記載着他需要的那些信息。
謝朝竣哆嗦着,他似乎猜到了這些畫作大概率會出自誰的手。但謝朝竣不敢猜測自己心底裡的那個猜測,更不敢接受這樣的猜測。
他隻能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祈禱,情況一定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畢竟謝朝雲那麼漂亮,有其他男人為她癡迷實屬正常。
懷着瀕死一般的心情,謝朝竣終是鼓足了勇氣把手伸向了那十幾卷畫軸當中的一卷——
揭開卷軸的絲繩,畫卷悄然展開。
不出謝朝竣所料,畫軸當中依然還是那張熟悉的臉,與外面那些大小不一的畫紙相比不一樣的是:這樣一副精美的卷軸被人很仔細地上了色,讓畫作裡的謝朝雲更加好看,更加栩栩如生了。
卷軸的左邊留下來小詩一首,謝朝竣掃一眼那詩,幸運的是他還識得字。詩無非就是常見的表達凄婉多情、生離死别的情詩。
光瞅着詩裡那幾句矯揉造作的“朝雲暮雨”、“韶光潋滟”……謝朝竣背上的汗毛就禁不住根根倒豎。
謝朝竣實在不忍卒讀,趕忙跳過那些令人膽寒的文字,直奔落款……
小詩的末尾沒有題寫畫作者的名字,倒是留有一方鮮紅色的印,謝朝竣湊近去看,那印是私印,當中就一個字:
“竣”
耳畔響起五雷轟鳴聲,謝朝竣忍不住一哆嗦,“唰”一聲把那燙手的畫軸給重新收了起來。
似乎隻要這畫軸收得夠快,落款那枚鮮紅色的“竣”字印章就可以不存在。
“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用竣做他自己的名,譬如張竣、李竣、趙竣、孫竣。”謝朝竣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有一顆可憐的小心髒已經不受控制地開始害怕起來,感覺很快就要騙不住自己,謝朝竣索性不再看畫了,不用猜也知道,所有畫軸上落的印,必定都是同一個!
就這樣,謝朝竣迅速放過那幾隻可怕的卷軸再翻了翻盒子底,又翻出來幾頁小箋。同之前的紙頁一樣,謝朝竣不抱希望地認為這些一定都是畫着謝朝雲肖像的随筆圖畫,展開來才發現并不是。
這些小箋都是很精緻的花草紙,哪怕已經經過了這麼久,依舊有馥郁花香撲鼻而來。
這些紙上畫的終于不是人物畫了,而是字。跟開頭的惟妙惟肖的畫作一樣,這些花草紙上的字也寫得不錯,有筋有骨的。
紙上記載着各種奇奇怪怪的主題,謝朝竣随手翻了翻,發現裡面都是生活裡常見的小常識,當頭的那頁便寫了一個年份:癸未年七月初五。
謝朝竣算了算時間,明白過來這是在三年前的七夕節前夕寫的。隻不知自己為什麼要寫這些廢話,帶着這樣的疑問,謝朝竣繼續看了下去:
“七夕節務必吃巧果!”
或許是為了突出那“務必”兩字,筆者單獨在這兩個字邊上勾了一道圈。
“備上好精面粉、曲蘖、麥芽糖、雞蛋、羊奶、杏油,我想要好看的造型,盛興沒有餅印,便托了巷口的馍店東家去尋,明日務必記得去找馍店東家讨要。”
謝朝竣皺眉,感覺自己腦筋不大好使的樣子,連七夕節吃巧果都不知道,還要專門拿筆給記下來。都說記性不好的人隻會越來越笨,怪不得自己現在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步驟:将曲蘖、麥芽糖、雞蛋、羊奶攪拌均勻。加入精面粉,少量杏油,繼續攪拌均勻後揉成一個光滑的面團……”
看到這裡,謝朝竣可算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做燒餅的,店還開在了盛興……
将面團擱置一旁,醒發後取出。繼續揉面,将其搓成長條,切成小劑子,放入餅印中成型。入鍋煎至兩面金黃……”
謝朝竣了然,這些花草紙上都是自己的勞動筆記,畢竟要把燒餅做好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少不了平日裡就得經常這樣學習和記錄。
難得有一篇正常一點的筆記,不再對着女人流口水而是對自己的生活做記錄,這讓謝朝竣的心裡好受了些。有關自己的生活記錄,謝朝竣認為這對恢複自己的記憶大有裨益,于是他凝神繼續看了下去……
在接下來的第二頁紙上,謝朝竣相當意外地看見做餅的相關後續。
其實也就一句話:“三爺吃了巧果,說好吃。哈哈哈!”
謝朝竣看得倒牙,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為了巴結權貴,好不容易送出去幾隻餅後,樂得開懷大笑的樣子。
但是接下來,紙上記錄的東西又把謝朝竣給搞蒙了。因為接下來紙上寫的就不是做餅了,變成了射箭。
“癸未年冬月十五,破屋、馀事勿取、壞垣,諸事不宜。今日果然不宜辦事,盲射直接丢了五隻靶!果真是業精于勤而荒于嬉,從明日起,三更起練箭!切記三字要領,穩、松、沉。
自我體會:背肌缺力,明日起一并練習拿大鼎。”
謝朝竣看得糊塗,又随意往後翻了翻,發現這些紙上的記錄都很難被關聯到一起來。涉及吃的喝的、騎射禮樂各個方面,甚至還有讀書識字。隻不過這些記錄裡面除了出現過大名府和幾個謝家人的名字,另外兩個出現得最多的名詞便是“盛興”和“三爺”。
看來家住盛興的三爺是謝家相當重要的社會關系,隻不知現在謝家便成了這樣,那個三爺還認不認咱謝家的人。
謝朝竣感歎,不能不說自己還真是喜歡記錄呢!
不光愛畫畫,字也寫了一大堆。隻可惜除了做吃的,就都是一些不務正業的東西,比如行各種酒令、馬球規則、射箭、打獵,甚至還有一張紙記錄的是怎樣獵豹子。
所以自己這一身的好筋骨就是這麼來的吧!
謝朝竣歎一口氣,似乎看見自己梳洗得油頭粉面,拎一隻鳥籠,天天鬥雞走狗吃喝玩樂的樣子。
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每一個男人都希望自己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果上馬能安天下,提筆就能定乾坤,自然是最好不過。再不濟,能搏一樁衙門裡的差事,管一方黎民,保一方平安就更好了。
隻可惜根據眼下這一堆字和畫來看,謝朝竣這個人不光沒啥正兒八經的營生,還好女色,而這女色還是自己的親妹妹。
就在謝朝竣喪氣的的時候,好巧不巧,自門外傳來柴木大門開合的聲音——是謝朝雲洗完了鍋碗瓢盆,現在回房了。
謝朝竣一凜,忘記了喪氣,一口氣提在喉嚨口,渾身上下頓時湧出來好多好多汗水。
他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飛快地把面前的畫軸重新卷好,放回它原來的樣子,再把紅漆匣子蓋好,放進箱子的底部,最後蓋上箱子,飛速離那箱子遠遠地……
“哥哥!你還好嗎?”謝朝雲手裡端着一隻瓷盤站在門口,一臉關切地看着呆立房間正當中的謝朝竣。
“唔……呃……沒事……”謝朝竣支吾着,朝房門口的謝朝雲擺了擺手。
謝朝雲微笑,端着那瓷盤進得房來,謝朝竣看清楚了,瓷盤裡裝的是蘋果。或許是怕謝朝竣的牙齒也退化了咬不爛蘋果,謝朝雲還把果子給去了皮,又非常有耐心地給分成了一塊又一塊的小碎片……
“哥哥你怎麼了?出了好多汗。”謝朝雲走過來,昂起頭,伸手替謝朝竣擦拭額頭上的汗。
“是想起來了什麼嗎?”謝朝雲這樣問道。
“唔,并沒有。”謝朝竣急忙搖頭否認,“我沒有想起來什麼,隻是被你給吓了一跳……”
“是麼?”謝朝雲輕笑,“哥哥怎麼突然就變得這般膽小了,一點點動靜都能把你給吓得滿頭大汗,可不像你過去的樣子。”
“……”謝朝竣默然。
現在的他完全不想知道自己過去是什麼樣子,謝朝竣已經開始後悔不應該偷看謝朝雲的那隻匣子了,要是自己永遠都想不起自己過去的樣子就好了。謝朝竣甚至還覺得,照眼下的這些情況來看,親娘就是被自己給活活氣死的都說不一定。
“沒……沒事,隻是非常遺憾讓二月失望了,我真的沒有想起過去的任何事情。”謝朝竣愁眉苦臉,一臉喪地對謝朝雲道歉,還帶上了發誓的那種意思。現在算是知道了,自己就是一罪人,能不喪嗎?
“沒關系啦!哥哥不急,咱們慢慢來。正好廚房裡燒了熱水,你要不要先泡個熱湯?”謝朝雲問。
!
謝朝竣驚訝,被燙着似的差點跳起來。
“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泡熱湯?”
謝朝雲被謝朝竣給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他,“這麼大聲幹什麼?你看你出了這麼多的汗,昏睡那麼久,現在好不容易醒過來,難道不需要沐浴盥洗?”
“……哦……哦……”謝朝竣喃喃,暗地裡松了一口氣,看來還是自己想多了。
大半年了,身上怕是已經髒得養出了肥。難為謝朝雲這大半年都守着臭烘烘的自己,還要照顧謝朝竣的生活起居。謝朝竣摳了摳後腦勺,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那……我想……我還是需要沐浴一下罷……”
謝朝雲燦然,目含肯定地看向謝朝竣,
“我想也是,哥哥向來愛整潔,一定是想泡熱湯的,我現在就去打水!”
“沒關系的,晚點我自己去打水……”謝朝竣伸手,想攔住謝朝雲卻沒攔得住,人已經跑到了八丈開外。
“哥哥請稍等!我會給哥哥調最最最舒服的水!是你最喜歡的那種水!姜大夫說過,要跟從前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