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英的棗紅馬是血統純正的大宛馬，奔跑速度極快。待湛英呆立原地目送謝朝竣騎馬遠去，她才猛然乍醒過來，暴喝一聲：“愣着幹嘛？追啊！”

這是謝朝竣醒過來之後第一次騎馬，或許因為太過緊張，他忘記了害怕，隻悶着頭拼命拍馬、夾馬腹，拍馬、夾馬腹……

棗紅馬兒吃痛，四隻健踢甩得飛了起來。待得耳畔沉寂多時再聽不見人聲馬嘯，謝朝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也是會騎馬的。虧得早前還坐了那麼長時間的馬車，看來人不逼一逼還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

或許這就是人在危急之下，無意識間逼出來的存留在肌肉裡的記憶。這種記憶不需要運用大腦，隻要身體在接觸到與失憶前一無二緻的場景，在沒有其他信息幹擾的情況下，肌肉自動做出來的反應行為。

心跳的得很厲害，一抽一抽的扯得謝朝竣的整個胸脯都在發痛。盡管身後已看不見追兵，但謝朝竣不敢停，依舊卯足了勁地朝前奔。

他當然明白湛英是替人幹活的，要殺謝朝竣的人其實不是湛英，而是站在湛英身後的那個人。或許是那個叫慕容骁的人，又或者是其他。

既然謝朝竣已經暴露，哪怕眼下暫時逃過了湛英毒手，謝朝竣相信，一定還有另一隻更毒的手就在前面不知名的地方等着自己。謝朝竣不願意去想慕容骁為什麼要殺自己？他下意識地就抗拒那一個快要破土而出的意念，現在的謝朝竣，就隻想謝朝雲——

謝朝竣隻想當謝朝雲的親哥。

雖然最近謝朝雲的行為舉止有點怪異，但謝朝竣依舊不會丢開謝朝雲自己逃命。

太陽已經落到了山背後，給天際撒上一層燦爛的金光。前方山坳裡有一戶人家，炊煙袅袅自煙囪升起。

謝朝竣牽着馬來到小院，“笃笃笃”叩開了柴門，迎接他的是一名老者。

“打擾老人家了！”謝朝竣朝對方深深作揖，“在下謝朝竣，路過此地，想問老人家讨杯水喝……”

不等謝朝竣說完，老者便将門打得更開了些，“後生進來罷！天色不早了，你且留下吃頓飯，也未嘗不可。”

……

老者一個人在家，身邊還有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流着口水啃一根光秃秃的玉米棒子。

謝朝竣見孩子口水流得到處都是，似乎很餓的樣子，便掏出懷裡剩下的最後一隻便宜梨，送到孩子跟前，說：“來，你吃這個！”

老者哈哈笑着推開了謝朝竣的手，他告訴謝朝竣，這是他孫子，才剛滿一歲，隻長出來幾顆門牙，還吃不了香梨。給孩子光玉米棒子，也隻是為了防止他亂啃東西。

謝朝竣了然，卻并沒有把這隻梨——自己身上唯一的财産收回，而是順手又把梨放到一旁的置物架上，自己則低頭繼續逗孩子玩。于不經意間就把這隻梨給送了出去。

老者從旁看着，笑眯眯的并不開口說什麼，又轉過身去繼續準備今天晚上三個人的晚餐。

在與老者的閑聊中，謝朝竣得知老者的老伴和兒子都沒了。兒子是服徭役，參軍幾個月就死在了戰場上，老伴得知兒子死訊，思念成疾，沒過多久便也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兒媳婦懷着遺腹子，與老者艱難度日。或許是山中生活過于凄苦，亦或者兒媳婦不堪承擔年紀輕輕就喪夫還要養家的重任，待得小孫子出世，兒媳婦也走了，丢下老者與襁褓中的小孫子苦居深山。

謝朝竣一邊喝一碗清澈見底的雜糧羹，一邊靜靜地聽，聽老者用平靜的聲音和淡然的表情描述這個家稀松平常，又血肉模糊的苦難。

這樣的故事謝朝竣聽了太多，自從他醒來，從謝家到蔡老六，再到今天的老者，這裡的每一戶人家要是誰家沒因為打仗死幾個或更多人，謝朝竣都不習慣。

“挨千刀的狗鞑子。”謝朝竣很自然地就從嘴裡吐出一句這樣的咒罵，“除了爹和妹妹，我那一大家子人也都沒了，都是因為狗鞑子。”謝朝竣這樣與老者交流各自在戰争中遭受的創傷，他掰起手指頭與老者數：

“太公太奶，大伯、三叔和四叔，四房人隻剩下仨，其餘的……其餘的老的少的……加起來得有大二十多口……”謝朝竣拿一隻手比劃出兩根手指頭，沒有把話說完。

聽見謝朝竣家裡也死了這麼多，老者很是心疼，反過來安慰謝朝竣不要太傷心。

謝朝竣說自己這就是要去找妹妹，他要帶妹妹回老家：

“請問老先生，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想去松榆縣西郊的藥王溝，但就是不知路應該怎麼走。”

老者聽聞謝朝竣要去藥王溝，便告訴他說，這裡是榕水河西岸，再往東行個七八十裡就到越州城了。謝朝竣要回藥王溝得朝西走。

謝朝竣聽罷了然，起身就要告辭。天色已經很晚了，他怕謝朝雲擔心。

老者挽留謝朝竣未果，便送了隻馬燈給謝朝竣，叫他挂馬肚子上。夜間行路提盞燈，免得馬兒跑岔了路。

謝朝竣收下這盞燈，千恩萬謝後辭别了老者，騎上他搶來的棗紅大宛馬，提一盞馬燈，孤獨的背影籠罩在昏黃色的馬燈光中，很快便融入夜色……

目送謝朝竣遠去，老者關門重新回到房中。屋子裡已赫然多出來兩個人，一個在桌邊喂孩子喝雜糧粥，另一個則靜靜地坐着看。

“他是個好後生，你們不應該折騰人家跑來跑去。”老者很大聲地對光影底下背對自己的兩個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