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竣是憑借周掌事招呼過來倒茶的小厮腳上的那雙鞋,判定對方是來自關外的北燕人。
因為北燕人來自昆侖山外,那裡冬季漫長,經年積雪,北燕人也習慣了穿用獸皮做的鞋子。哪怕他們已經南下,但一時半會依舊改不掉穿獸皮鞋的習慣。可南方的老百姓就不一樣了,一來這南邊兒天氣更溫和,用不上厚重的獸皮鞋。二來南方富庶,紡織工藝先進,無論貧賤富貴,人們更習慣用柔軟舒适的布納鞋子。
回鄂州路上,盧蕭山逃命那一節,謝朝竣獨守山洞的時候曾近距離接觸過北燕人。當時被謝朝竣推下山崖的那名黑旗軍士兵,腳上穿的便是這樣的獸皮鞋。謝朝竣将這雙“奇怪的”鞋子看在眼裡,也暗記在了心裡。
有時候,某些不經意間記下的“奇怪”小細節,卻在不知在什麼時候便能發揮出它們的獨特作用,就譬如今天——
正是這一雙穿在小厮腳上的鞋,出賣了利得錢莊少東家的立場:
利得錢莊少東家沈銜青,祖輩都是鄂州人,怎麼都不可能用北燕人做他們沈府的小厮。而北燕人之所以會出現在沈府,很明顯便是沈銜青在收到喬晟送過來的那封信後,專門做出來的安排。
所以沈銜青從收到信一開始打算的就是把沈家給摘出去,沈家的人,不參與,不承認。
多虧謝朝雲和喬晟為此次會面還留了一個後手,喬晟留在錢莊外做策應,收到謝朝雲的信号後便放火燒錢莊,不然今天謝朝雲就該折裡面了。
一想到這裡,謝朝雲就難過得心抽抽。
她不願相信沈銜青會這樣做,沈銜青沒理由,也不應該這樣做。謝朝雲不敢正視沈銜青給自己的回答,更拒絕接受這樣的回答!
因為……
沈銜青是慕容竣的親舅舅。
沈銜青不承認謝朝雲就算了,現在他也不承認慕容竣。
如果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肯承認自己的存在,那慕容竣,跟死了有什麼區别呢?
人性之惡能到什麼沈度,人心之涼薄能涼薄到哪一層,謝朝雲這回,算是見識清楚了。
沈銜青的反應超出了謝朝雲的計算,她沒有做好沈銜青不接招的應對。今天陡然遭遇沈銜青的背叛,這讓謝朝雲第一次陷入了迷茫。
她謝朝雲不就白幹了嗎?
但謝朝雲怎麼可能白幹?
不可能啊,她謝朝雲不可能白幹,這麼多年,謝朝雲就從沒有看走眼過!
沈銜青對慕容竣感情之深厚程度,那是謝朝雲見過的,與親父子感情幾無二緻的甥舅之情。
慶豐十七年,沈銜青的馬隊專門繞道汴州,接謝朝雲北上盛興。
因為就在幾個月前,謝朝曦生病了,再加上思家心情,慕容竣便給自己在鄂州的舅舅寫信,要沈銜青在跑商隊的時候,順便去汴州幫忙接一下自家夫人的妹妹,接來盛興玩一段時間。有謝朝雲陪着,夫人謝朝曦就能好好養病,也能好好散心。
就這樣,在謝朝雲第一次見過姐夫慕容竣,又隔日就與慕容竣告别後的第三個年頭裡,那個山花爛漫的春天,謝朝雲北上盛興。
原本,謝朝雲是拒絕的。
第一次與慕容竣的見面帶給她不小的沖擊。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擊,是一種不應該成為沖擊的那種沖擊……謝朝雲抗拒再回顧這樣的尴尬時刻。回避,不見面,讓這一段錯誤的邂逅盡快被遺忘在時間的深處,是對大家都好的選擇。
但謝朝雲的這一番“苦心”,謝朝曦感受不到。隻因謝朝曦生病了,想念自己的家人,便書信一封到汴州,盛情邀約妹妹謝朝雲來盛興玩。
信,是一封熱情的信,出發點也是極好的,謝銘和柳氏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為謝朝曦擔憂起來,自然也不會拒絕謝朝曦的任何要求。
謝朝雲左右支绌,因為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謝朝雲隻能以沉默來應對自己的爹娘。
見謝朝雲的倔脾氣上來,柳氏歎一口氣,安撫好同樣變得暴躁的老爺謝銘,又馬不停蹄地扭轉身,扶着酸脹得像灌了鉛水的腰,趕來謝朝雲的閨閣,安撫自己的二女兒。
叩開謝朝雲的門,柳氏細看燈下二女兒的臉——
謝朝雲不理柳氏,隻顧低頭打手裡的絡子。但見她秀眉微蹙,嘴角緊抿,很明顯,才剛與謝銘吵了一架的謝朝雲,脾氣還沒有消下去。
手中的絡子像自有主意的活物,拒絕聽從謝朝雲的擺布。
謝朝雲奮鬥了好長時間,依舊無法規制好一個小小的平安結,倔強的絡子像一條剛毅的蚯蚓努力在謝朝雲的手底下扭動出怪異的形狀……
謝朝雲有些急,眼角的愠怒蔓延了出來。
柳氏見狀輕輕一笑,也不說話,伸手拿過謝朝雲手中的那條絡子,三兩下一擺弄,一隻漂亮工整的平安結便出現在謝朝雲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