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延的生辰宴是在觀雲堂舉行的。

觀雲堂是北燕王宮中最大的一處水榭園林。樓高四層，黃瓦紅柱，鑽尖金色寶頂，層層飛檐勾心鬥角。廊檐淩空飛翹，翹下有風鈴和翹角梁飾，翹角處上有屋脊“魚尾”，下有角梁“龍頭”，造型精美多姿，别具一格，角梁前端懸挂着龍飛鳳舞的描金大字“觀雲堂”。

燭火融融，觀雲池波光粼粼泛起滿池金光。大殿内絲竹悠揚，仙音悅耳，堂下舞姬們翩然起舞。

慕容竣坐在上首喝酒吃菜，今天是慕容延的四歲生辰，沈嬌娘卻安排這麼多歌舞姬們唱歌跳舞，安的什麼心，傻子都瞧出來了。

一旁的慕容延睡眼惺忪，趴在慕容竣的腿上，帽檐邊挂的穗快掉菜盤裡。同樣式的舞看多了，孩子也膩了……

慕容竣有些無奈，他不忍讓老母親失望，拍拍慕容延的小臉低聲告訴兒子晚點還有西域來的童子耍把戲。

聽見“耍把戲”，慕容延立馬就來了精神，他問慕容竣是嘴裡吐火空中變鳥那種把戲嗎？

慕容竣點點頭說是的，現在西域的把戲不僅能變鳥，還能變活人。

聽見還能變活人，慕容延激動了，瞌睡蕩然無存，他重新坐直起身，一臉興奮地等堂下這位衣着豔麗的女人跳完舞好下場……

一舞畢，上首的大小倆男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氣，不約而同扭了扭疲憊的腰，松松僵硬的背——直到又是一陣箫聲響起……

慕容延失望極了，西域童子依舊沒上場，上場的是另一個衣飾華麗的女人。

衣飾華麗的女人不跳舞，抱着一把琵琶走了上來，坐下後，和着箫聲彈了一支秦王破陣曲。

這是一支來自中原的曲子。

慕容竣那隻原本無所事事的手停住了——就算“第一次”聽這支曲，慕容竣依舊從铮铮琵琶聲中聽出來那樣熟悉的，牽制他神魂的某種東西。

一旁的沈嬌娘看不見慕容竣臉上的表情，但她聽得見身邊總算安靜了下來。沈嬌娘的嘴角泛起一層淺淺漣漪，又轉瞬即逝……

女人生得清秀，稍嫌瘦削的臉頰上，一對兒明亮的杏眼倒是分外抓人。

慕容竣覺得女人有點眼熟。

但不知在哪裡見過。

一曲終了，有宮人上前，接下女人手裡的琵琶，女人大大方方地起身上前，走到沈嬌娘的面前磕了一個頭，再到慕容竣的面前磕了一個頭。

慕容竣搞不清楚眼前這女人的身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專門走上來給母親和自己磕頭。但慕容竣沒打算問，隻冷眼看沈嬌娘笑盈盈地招呼女人坐下。

直到沈嬌娘把慕容延從慕容竣身邊召過去，沈嬌娘拉起慕容延的手，教慕容延稱呼女人為“姨母”。

慕容竣瞬間清醒，總算反應過來剛才那種的熟悉的感覺究竟源自什麼地方。

親姐妹總歸還是相似的，來人便是謝朝曦。

……

今晚之前，自打慕容竣重返盛興，在這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裡，他還從來沒有去濯湫堂探望過謝朝曦。

一來就算謝朝曦是慕容竣的結發妻子，但他其實一直都對謝朝曦這個人不感興趣。二來除開興趣這個問題，慕容竣的注意力被其他人給吸引走了，謝朝曦這個名字一度成為了慕容竣的禁詞。他不想，甚至有些抗拒去濯湫堂看謝朝曦。似乎隻要不提起、不看見謝朝曦，那個麻煩就不會存在一樣。

直到今天在慕容延的生辰宴上看見面若桃花的謝朝曦，慕容竣才終于明白過來，自己錯了，錯得有多離譜……

慕容竣也會犯錯，但很少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在剛明白過來眼前人就是謝朝曦時，那一刹那，慕容竣竟然有血氣沖腦的感覺。

腦袋有點暈，天地都在搖晃。是激動的情緒給沖的。

慕容竣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氣昏了頭”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還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今天是兒子的生辰，他這個當爹的不可以在自己親兒子的場子上掀桌子。

沈嬌娘體會不到慕容竣的感受，在她看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慕容竣考慮，為北燕國好。慕容竣作為一國之主，理當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随時保持理性、冷靜，情緒穩定，不意氣用事，是作為一個君王最基本的素質。

慕容竣低頭，聽耳畔沈嬌娘的聲音與謝朝曦的聲音交織着，織出一副和諧幸福又歡樂的畫面。

“啪——！”一聲脆響，捏在慕容竣手裡的酒杯碎了，有血自慕容竣的手心流出來……

慕容竣若無其事地把手裡的碎瓷片給丢地上，他笑着對被自己打斷的沈嬌娘說：娘，沒事，兒子剛才不小心打碎了一隻酒杯，宮人這就過來收拾幹淨。

一旁的沈銜青看清楚了剛才大殿裡發生的一切。

沈銜青沒有說話，盡管心裡已經開始打哆嗦，他依舊努力擺出一副熱情洋溢的樣子奔過來，非要給慕容竣把流血的手包起來，被慕容竣和顔悅色（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了。

“本王又不是娘們，巴掌大塊布包什麼包？”慕容竣嗔笑，擡手就把棉帕扔在了沈銜青的臉上。

沈銜青撿帕子的時候瞥見了慕容竣鐵青色的笑臉，心跳都漏了半拍……

沈銜青突然就笑不出來了，他有些心疼慕容竣——哪怕沈銜青自己就是一狠人，但他也不能不承認，其實自己的這個大姐，就算瞎了眼也比自己，更勝一籌。

沈嬌娘看不見慕容竣的臉，她拉起謝朝曦的手和顔悅色地對慕容竣說：

“王太忙，有件事一直都沒有對王講，今天趁延兒生辰，君臣們團聚，為娘鬥膽，把這事給提出來，請王的示下。便是朝曦她一直對王忠心耿耿，現如今國家安定，朝曦她人也大好了，前段時間為娘便自作主張給朝曦搬了個家，将她安置在了華英殿，不知王覺得妥否？”

一番話畢，周遭一片寂靜，在場衆人齊刷刷看向慕容竣，等他回答——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謝朝曦這個人，對慕容竣來說是有多敏感。過去大家連謝朝曦的名字都不敢在慕容竣的面前提，生怕觸了什麼黴頭。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謝朝曦獲得了太後的認可。有了太後的助力，謝朝曦算是一飛沖了天。現如今謝朝雲已死，今天晚上慕容竣的回答，将決定謝朝曦在北燕王庭，能不能徹底站穩腳跟！

慕容竣的手放在桌上，手心流出來的血在面前的案桌上畫出一面暗紅色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