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歡思考了一會,揮了揮手:“再見?”
晏惟沒說話,她忽地上前一步,手裡一松,雨傘往後一傾斜靠在削薄的肩上,雨水都順着邊沿彙聚成細流流淌而下,啪嗒啪嗒幾聲打在石頭台階上。
“你買什麼?”她問。
簡歡有些怔然,木木地指了指販賣機:“牛,牛奶?”
就在此時她的手機震了震。
手機屏幕在兩人的注視中變白了,浮現品牌商标,短暫的關機動畫後,黑屏了。
“你手機沒電了,”晏惟對上簡歡窘迫的眼神,道,“用我的。”
簡歡沒有拒絕,因為拒絕對晏惟沒有用。
她按了按鈕:“54。”
晏惟收傘,用手機掃了碼,輸入支付密碼。
54軌道上的牛奶沒有如期掉出來,卡住了,半掉不掉。
簡歡有些懵。
不在預期之中,但這是幾率事件,倒黴了遇上很正常,之前寝室群裡就有同學抱怨樓下自動販賣機的坑錢行為。
簡歡下意識看晏惟,有些尴尬:“怎麼辦?”
晏惟:“再買。”
簡歡又選了54軌道,晏惟付錢,然後那一袋牛奶終于被推了出來。
簡歡推開小門去取。
晏惟看她,問:“為什麼一定要54軌道?”
簡歡拎着那袋牛奶,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喜歡的愛豆别名叫五四。吳世勳,五四,吳世,五四。”
晏惟挑眉。
她不太懂這是什麼邏輯,僅僅是諧音?
簡歡也沒想讓她懂,要晏惟一不追星的人要理解這些無厘頭的做法很難,她揮了揮手機:“兩袋一共八塊,我回去給手機充上電就轉你。”
晏惟在看手機,沒回答,簡歡隻好再重複了一遍。
“哦,四塊就行,”晏惟擡頭,單手撐在傘柄上,偏過頭,屈起指節敲了敲販賣機的玻璃罩,示意簡歡看上頭貼着的一張紙——紙上有維修電話,“另一袋沒出來,讓他們退錢。”
簡歡卻搖頭,她還是笑着:“我手機現在沒電,待會再說,你不是有事要走嗎,這事兒我來處理就行,你走吧。”
可晏惟像是沒聽懂暗示,她又看了眼手機,滑掉了什麼程序,然後把手機遞給簡歡:“打電話,你買的牛奶,你來說。”
簡歡像被什麼紮着了似的抖了抖,笑容有些僵硬,語氣也淡了下來,但她笑着:“沒事,我可以處理好。”
晏惟眉毛一挑,似乎此時才有了真心實意的疑惑:“不打電話?”
簡歡不喜歡騙人,所以她微笑着重複:“沒事,真的。”她的态度已經有些敷衍了,甚至有些不耐煩了,她沒有伸出手,遲遲沒有,面上的微笑拒人千裡之外。
讓社恐主動打陌生人電話,沒可能的,這輩子都沒可能的。
她甯願虧了這四塊錢。
晏惟詫異地打量着簡歡,半晌問了一句:“為什麼?”
簡歡還是微笑着,但笑不達眉眼:“沒什麼為什麼呀。”她語氣很真誠也很委婉:“不管怎麼樣,我會把錢都轉給你的。”
那話就是在說,反正虧的是我的錢,你管這麼多幹什麼?
晏惟無法理解她。簡歡知道,這個女孩一舉一動潇灑肆意直率,這樣的人不理解她的懦弱退縮至無法給維修人員打電話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
她也無法理解晏惟,你看她都這麼說了,晏惟就做自己的不就好了,就像剛剛那樣,非要在這幹預她是為什麼呢,有什麼好處?
晏惟還是問:“為什麼?”
簡歡似乎是呼了口氣,那聲微弱的歎息聲中有無可奈何,她倦了晏惟锲而不舍的追問,不理解晏惟為何愚鈍至看不出她的回避,故意的?也不解晏惟為何不就此離去,對兩人都好,她忙她的,她虧她的,也隻是四塊錢。
晏惟還是看着她,像是看穿了什麼,像是說她在說謊,因為她不可能會處理這件事,也不可能處理好。
簡歡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不快地想,這是她自己的事。
一口氣之後,簡歡似乎扯去了什麼,再掀起薄薄的眼皮,眼部肌肉已經松了,平直的眼尾毫無起伏地延伸,她這麼看人眼球會被眼皮遮去三分之一,無端地有些厭世的喪病感,剩了一種稱之漠然的灰色情緒。
這是她放松後的真實模樣,像是外頭沉沉的雨,落下來的雨是透明的,源頭卻是深灰色的重重烏雲,含着灰塵、細菌、空氣。
“麻煩,”晏惟聽到這個一貫好欺負好脾氣的老好人用從未聽過的淡漠語氣笑着說,“因為我覺得麻煩。”
這一瞬,晏惟好像能知道為什麼自己那瘋狗表哥喜歡簡歡了,因為同類相吸,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一樣的人,一樣戴面具的人,一樣有“病”的、缺乏同理心的人。
晏惟忽而在簡歡那灰色的眼神中想起以前種種,比如簡歡和她們一起看評分極高讓無數人哭成淚人的悲劇電影時是從來不哭的,她都是含着點笑給她們遞紙巾。
比如簡歡看的一些紀錄片和電影,和連環殺人犯相關的,和喪屍末日相關的,比如簡歡架子上擺着一排心理學書籍。
想起剛剛自己和邊伯賢的對話,晏惟暗罵了一聲。
【我有事,帶不了她】
回複是:【我到了】
他就在那裡聽着,讓晏惟開着通話,自若地竊聽着一切談話,再以晏惟的耳機為媒介指導她如何激怒簡歡,如何掀開簡歡的面具。
真是個純度百分百的瘋狗,還拖她下了水。晏惟暴脾氣一上來,隻想把邊伯賢的臉按在地上摩擦。
但她他媽的不得不服。
邊伯賢算是有種,喜歡的是這樣的簡歡。
簡歡厭煩的情緒彌漫開來,她以為晏惟就此應該退縮了,但晏惟隻是站在原地,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晏惟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幹脆,“下次你可以直接說你覺得麻煩,我又不逼你。”
簡歡張了張口。
你逼我了啊?
她不明白。
“歡歡。”
忽地有男聲響起了,那聲音穿過雨水,從下至上。
簡歡和晏惟都回頭,再低頭。
那低處的階梯盡頭走上來了一個人,踩着雨水和些微滑的青苔,穩穩走上了層層台階,他的聲音她們都認識。
“剛才我說的和做的,是邊伯賢的意思,”晏惟朝簡歡沒頭沒尾地道,她沒給簡歡解釋,将傘從肩頭取下,撐起傘隔開大雨,潇灑離場,“走了。”
簡歡沒回過神來。
晏惟走下階梯,和來人擦肩而過,隔着雨水,她頭也沒回,草草喊了一聲:“哥。”
那人沒回答。
簡歡拎着牛奶,總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麼。
可人已經到了跟前——
黑色的傘面如重重烏雲蓋過了簡歡,濕氣和冷意同黑暗鋪面,然後簡歡被那人拽過,被拽進了雨簾裡,雨聲變小了,聽不見了,有誰修長冰涼的手指牢牢桎梏她的腕骨。
簡歡的心跳得很快。
是邊伯賢。
他的眉眼是這世上無人能解答的謎題,是貨真價實的似笑非笑,涼薄、挑釁和溫柔皆有,總是層層撥開,又是層層迷霧。
簡歡聽到他說:“我來陪你。”
雨聲太大。
聽不到真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