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歡沒有得到答案,晏惟拉着她往外走,走過了邊伯賢,路過了撿起地上的小雞圍裙重新系上的黎桓,經過抹着嘴角的陳重,她視線下落,避開了幾個地上趴着呻/吟的小混混。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混混沌沌。
她看向拽着她前行的晏惟,眼睛眯了眯,冷風擦着她臉上破掉的表皮而過,卷走了滲出的組織液。
盡頭是光,是喧嚣,是繁華的街道。
像是破出水面。
所有黑暗都留在身後。
最後她回頭看了一眼巷子深處,彎彎繞繞,那黑暗浸着那些人,而最深處,越過所有人,那黑暗中挺拔的輪廓屬于邊伯賢。
他在看她。
但那目光非常陌生。
簡歡忽而意識到,這狹窄巷子裡的他們屬于一個世界,她未知的世界,他們有共同的秘密,自己一無所知,她從來沒有認識過邊伯賢,一旦踏入他的世界,下場是如此不堪。
她的世界裡,惡意是女生間的排擠、孤立和诋毀,而在這裡,他的世界裡,惡意是施虐、暴行和霸淩,言語成了行動,心理戰成了肉搏戰,造就的是真實的血腥和傷口。
突破的是,法律意義上的界限。
這裡,隻有她是陌生人。
不會有人告訴她為什麼。
誰會告訴她為什麼,隻有爸爸媽媽和老師才有義務告訴她為什麼,在此地的所有人,都沒有。
女人都走了,剩下男人。
巷子裡寂靜無聲,除了一聲比一聲響的“啪啪”的聲兒,清晰、明亮、不合時宜。
——是黎桓在拍沾了灰的羽絨服。
地上躺着的幾個小混混已經爬起來了,挪進角落裡對黎桓和邊伯賢虎視眈眈。
黎桓扣好襯衫扣子,慢慢穿上羽絨服,默不作聲地重新戴上塑料手套,他令人發指的潔癖和莫名其妙的風度仍在,整理的動作慢條斯理,仿佛臉上的傷和身上受的幾拳都無足輕重。
他和陳重打了一架,落了下風,身上自然是免不了要受點難,他有點一瘸一拐,氣息也粗,但他沒喊疼,也沒有不甘和憤怒。
黎桓伸手提起大大的兩袋垃圾,目不斜視地擦過陳重和邊伯賢,掄起垃圾放進盡頭的垃圾屋裡,生了鏽的隔闆掀起,刺耳而上揚的一聲“吱——”,“噗噗”兩聲垃圾袋落下了,伴着塑料摩擦的細細簌簌的聲兒。
隔闆蕩了回來,生了鏽連接處發出“嘎吱嘎吱”幾聲,他伸手按住了,刺耳的聲音戛然而止。
丢垃圾是他的初心,不管中途他是和誰打了一架,或者是和哪個故友重見,他都必須完成最初的目的。
這是黎桓的特征,有始有終。
“我去看着她們,”他脫了塑料手套,從羽絨服口袋裡取出一個塑料袋将其裝入,塑料不屬于廚餘垃圾,不能扔在這裡,他平淡地說,“走了。”
陳重和邊伯賢見面,自然是有話要說,有一架要打,這本來是他們之間的事兒,也由得他們自己解決,他不适合在這。
沒人回應。
當然,他也沒想他們回應。
黎桓掏了掏口袋,甩手,扔出去的什麼東西在半空反光亮了一下。
一道漂亮的抛物線。
“擦擦。”他說。
邊伯賢下意識接住,一看——是小包的面紙,新的。
黎桓又丢了一包給陳重,目光落在他破了的眉角——還滲着血,蹙了蹙眉頭,但什麼話都沒有說。
他轉身走了。
陳重斥退了他的一幫子爪牙,黎桓也退場,隻剩下陳重和邊伯賢兩人了。
“挺好,”陳重接了紙巾,但他隻是随意地将其塞入口袋,從喉嚨發出嘶啞的笑聲,一聲滾着一聲,他的目光盯着邊伯賢,“自個來了方便了,都不用叫你。”
邊伯賢臉上沾着血,這會正在擦,不說話。
黎桓這家夥用的紙巾總是那種帶古龍水香味的,味道其實不重,但他覺得熏人,他不喜歡,刺鼻得很,聞了總想打噴嚏,也許是因為他像狗,狗的嗅覺也靈敏。
“你不是挺聰明的嗎,邊伯賢,這麼明顯的坑你怎麼也跳啊,”陳重随意地說,像是空氣裡一點硝煙味都沒有,“這麼喜歡那女的啊?”
邊伯賢皺了皺鼻子,把用過的紙巾塞回口袋裡。
“廢話真多,”他低頭說,“爽快點,陳重。”
“行,爽快,”陳重笑了,抽了一口氣,品味這個詞似的重複着念,“爽快。”
“阿嬌說你要當歌手,不是想要站在最大的舞台唱給全世界的人聽嗎?好啊,”陳重豎起食指指了指不遠處的破舊屋檐,那方向是一片黑暗,除了一點依稀的紅光,“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自問自答:“我設的。”
“今天剛裝,為了你。”
“你同學、家裡人還有你那些粉絲不知道你會這樣打人吧,把人往死裡打,小狗狗伯賢?”他的言語之間滿是戲谑意味,“其實是隻瘋狗,他們知道嗎?”
邊伯賢仍沒搭理他。
陳重的的聲音驟然降了溫度,冷而沉,帶着複仇的恨卻并無快意:“聽說你在網上還有點火,剛剛你動手的視頻要是發出去,會怎麼樣?知道嗎?”
邊伯賢終于擡了臉,他順着他指尖方向看過去,眯了眯眼睛,在夜色中尋到了那點紅色,那麼不明顯,位置那麼高,爬不過去,砸不下來。
是個監控。
他回頭對上陳重挑釁的目光,眉眼毫無波瀾,平靜地回答:“知道,你不做沒把握的事,從我們認識那天開始我就知道。”
陳重用手背抹了抹擦破的嘴角,咧嘴“吭哧吭哧”地笑起來,露出反光的牙齒。
他其實也是個好看的男人,眉骨峭,鼻梁挺,即使頂着一頭雞窩一樣亂糟糟的頭發,胡子拉雜、不修邊幅,闊氣的金鍊子壓着花襯衫,解開了幾個扣子露出胸膛,一身社會氣息濃郁槽點滿滿的皮衣皮褲,但他脊背挺直、四肢修長矯健,眉眼壓得近一股子森寒狠戾的勁兒,一身皮衣硬生生穿出男模氣場,在一色歪瓜裂棗的流氓混混裡鶴立雞群。
“知道——”他忽地不笑了,咧着牙被激怒的狼,從喉頭深處滾出的聲音如野獸咆哮,“知道個屁啊,不是誰都像你邊伯賢,你是狗,别把别人不當人。”
邊伯賢覺得好笑,人總說他像狗,但狼心狗肺的不都是人嗎?
“陳重,是你接受我的幫助,拿了我的錢,去幹了我給你找的工作,現在說我狗,說我不是人,誰狗啊,陳重,”他伸手指那一點紅光,眼裡的冷漠如眼瞳顔色,也是漆黑的,“你碰了我的東西,現在拿這玩意威脅我,知恩圖報我沒想,你還恩将仇報,你說誰狗?”
陳重眼底深紅似浸了血,反複念着:“誰狗?”
“誰狗……”
“哈,我是狗,我現在是狗,”陳重奇異地笑起來,痛快地承認,聲音驟然高昂,“狗咬了人,人不能咬回來,得當狗才行!”
他說得太狠,氣兒沒了,他吸了一口冷氣,嘶啞的聲音猛地混進了幾聲清晰的咳嗽,他用力地咳着,要吐血了似的咳着,呼吸淩亂,一抽一抽,他在盡力壓制,不想在邊伯賢面前狼狽,但他的氣兒上不來了,身子已經敗了,肺裡的空氣不受他控制了,一進一出粗魯地摩擦氣管,胸腔一縮一縮,卻莫名惡心得想吐。
邊伯賢站在原地,神色在夜色中不明,他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看着。
相似的街巷,同樣的人。
三年了。
仍是同樣的姿态,他狼狽不堪,他居高臨下。
不過,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