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到城外蓮華縣走一遭,水圖南未能從水氏蓮華織坊裡,得到理想的收獲,今日下午剛回到城裡的水氏織造總鋪,恰巧信馬帶回安州的信。
水氏未遭災的作坊不曾停工,眼下各處庫存生絲即将用盡,原料補不上來,坊鋪掌櫃們聚在總鋪議事廳,水圖南去議事前,先在自己的公務室,看了大伯父水孔昭的回信。
“安州老爺怎麼講?”水氏織造三總務之一的沈其,無法從小東家疲憊的表情裡看出任何端倪,隻好上前一步開口詢問。
沈其是陸栖月的人,水圖南沒必要隐瞞他,将信遞過來,随後倒杯水喝,實話僅講出兩分:“雖然信上隻字未提,但看得出來,大伯父心裡,還在介意當年分家的事。”
安州并未遭災,水孔昭有能力,借貸給侄女八萬匹綢緞所需的生絲,但他找借口拒絕了,親長一碗水端不平,給子女帶來的傷害是終生的,他豈會輕易釋懷。
“我還是想親自去趟安州,見見大伯父。”水圖南眉心輕蹙着,若有所思。
連月來,她在奔波勞累中瘦下起碼五斤,臉頰明顯凹進去,五官線條顯出淩厲氣,讓人倍感疏離。
沈其一目十行看完回信,不贊同水圖南的想法:“織造裡外離不了您主持大局,退一步講,現在外面到處犯流寇,安州距此路途遙遠,實在是不安全,小東家想想,有沒有誰能代您前往?”
安州大伯父的拒絕,在水圖南的意料之中,她對沈其實話實說道:“我本來,是想讓王膘總務,代我去往安州的。”
“王總務确實是最佳人選,”沈其非常贊同,一手背在身後,一手順着胡須道:“王總務和安州老爺的交情不錯,既是少年同窗,又有當年同在作坊打拼的情份,王總務和德老爺,也有那樣層關系在,若小東家派王總務去安州,說服安州老爺應該不會太難的。”
水圖南望着沈其,微不可查地搖下頭:“但是現在,王總務的妹妹,懷小孩了。”
沈其的表情,出現瞬間僵硬,他已曉得王膘的妹妹懷了男胎,但沒想到小東家會這樣當面講出來。
王膘的妹妹,是水德音的妾王嫖,如果王嫖懷的是女胎,那麼水家現有的權力構架不會受到影響,但如果反之,那麼水氏織造真正的擁有者水德音,便絕不會再老老實實讓女兒幫他打理家業。
水氏織造此次遭遇的困境,也正好為水德音收回掌舵大權,提供了有利條件。
小東家水圖南為人謹慎,不是那種會講閑話的,她此刻特意提起這件事,這是說明小東家準備采取什麼行動了?
差不多整個江甯商行都知道,生兒子是水德音的執念。
水老爺年年捐錢做善事,修橋鋪路,資助貧苦,救濟孤寡,為三清建金頂,給菩薩鍍金身,所求不是水氏織造生意興隆,不是水氏一門家宅平安,不是堂上老母長壽無疆,也不是病弱發妻安康無虞。
老爺僅有的願望,是得一子以傳家業。
水德音私下裡想兒子幾乎要想瘋了,給大女取名“圖男”——被他夫人陸栖月強行改為“圖南”、二女“盼兒”,三女“子群”,四女“君至”,五女“崇乾”,六女“艮臨”。
最讓人不恥的,是水老爺如此盼子,卻在外面口口聲聲标榜,自己視兒與女無差别。
偏生他大女兒争氣,自幼跟在母親陸栖月身邊學習,對從生絲到成匹售賣的每個環節都了如指掌,十四歲進入水氏織造,三年前接管東家大權,至今未在經營上堕親長名聲,給水德音賺足面子。
王嫖懷男胎,水氏織造,又要開始站隊了麼。
沈其按下心裡話,仍舊堅持最初的觀點:“小東家可否還有其他人選?安州老爺和這邊,終究打斷骨頭連着筋,我們遇到如此困難,他應該不會真的坐視不理。”
至于如何能讓安州老爺水孔昭,放下舊日矛盾怨恨,與他的母親水老太,以及弟弟水德音冰釋前嫌,那是水圖南的家事,沈其這個外人不好置喙。
水圖南心裡卻清楚,哪有什麼打斷骨頭連着筋,大伯父之所以回信拒絕,正是出于在商言商的立場,而且目的非常清晰,那就是賺錢。
水孔昭之所以會拒絕,無非是覺得如此特殊情況下,水圖南允諾給他的,那隻比市價高一成半的借貸孳息,太少了些。
“不曉得沈總務,有否合适人選可以推薦?”水圖南向沈其看過來,目光平靜中帶着果斷。
這熟悉的目光,看得沈其心頭輕輕一跳。
沈其做生意的年頭,比水圖南年紀還要大些,遇見過大風大浪,穩得住心神,迎着小東家的眼睛,盡量坦蕩地回視。
他道:“在下的建議,也是派王膘總務去,事關重大,若是小東家實在拿不準,不妨回家聽聽夫人的建議。”
還是拿她當小孩看。
“我曉得了。”水圖南臉上沒什麼表情,整理兩下衣袖,道:“去議事廳吧,大家還在等的。”
随着小東家先一步邁出屋門,跟在她後面的沈其暗暗松出口氣,不知為何,近來他愈發覺得,小東家内心裡,并不信任這裡的所有人。
水圖南和陸栖月,以及與她祖母水老太的掌事風格皆不同,水老太集人議事,半日時間是起點,陸栖月議事也是一議半天,水圖南集人議事卻截然不同,至今創下的最長議事時間,隻有一個半時辰。
即便水氏織造遇見如今的大麻煩,水圖南集人議事依舊很簡短,把最新情況拿出來講講,再聽聽各位坊掌櫃和鋪掌櫃的安排,她從中協調安排,大家便抓緊時間該幹嘛幹嘛去。
議散後,幾位坊鋪掌櫃沒有立馬離開,而是跟着沈其,進了沈其的公務室喝茶歇息——說白就是交換信息。
“要是安州那邊,堅決不肯答應幫忙,”肥胖的中年男子,挺着肚子坐進圈椅,“我們的小東家,就真的要走投無路了。”
與他一茶幾之隔坐下的,是個面龐黝黑的,矮個子中年男子。
男子倒出兩杯茶,笑了下,嘴裡的江甯調講得軟綿綿:“我們盡己所能就好了的,十五萬匹生絲聽着吓人吧啦,但真等船到橋頭時,水家肯定有辦法解決掉,”
說着朝斜對面尋問:“王總務,你講是的吧?”
此刻,西洋鐘指示的時辰變了,日光改變從窗戶照進來的角度,落在斜對面的中年男人身上,他穿着綢緞袍,袍上面的花紋,跟着日光偏移而發生變化。
衆人這才發現,他身上穿的,是水氏織造頂貴頂貴的綢緞,綢緞上的繡花圖案,會随着時間的變化而變化。
這人正是水氏織造三大總務的第二位總務,水德音小妾王嫖的大二十歲的親哥哥,王膘。
在幾人的注視下,王膘不緊不慢喝口茶,放下茶杯時,與坐在他旁邊的中年男子交換了下眼神。
中年男人點點頭,不愠不火替主開腔道:“小東家前期把場子鋪得太大,賬線拉得過長,我們早勸過她,這件事上需要格外謹慎,但奈何不住年輕人心高氣盛,事到如今,隻能祈禱安州老爺,能看在他們水家血脈親情的份上,伸手拉我們一把了。”
在坐都是老狐狸,誰也不比誰心眼少,書桌後的沈其,聽出一些話外音,不動聲色看向坐在東邊的胖男人。
胖掌櫃會意,故意啧嘴道:“這事講來也有些奇怪,即便西邊的七賢壩大決堤,沖塌管縣和碑林縣的基本盤,可我們水氏織造,做為江甯織造龍頭,拼盡全力時,也不該湊不出來十五萬匹生絲的。”
這話講的不能再直白,連做為總務掌櫃的沈其,都已看出生絲之事或許存在貓膩,那麼掌舵水氏織造三年的水圖南,難道就絲毫不曾察覺?
沈其提醒的是時候,王膘垂下眼皮,心想,若是水圖南已經察覺到什麼,那她又為何至今沒有任何舉動?生絲缺口已是迫在眉睫,水圖南真的沉得住氣?
還是說——
沈其讓人講這些話,隻是在和水圖南聯手,來詐他的?
在王膘心思飛轉時,這邊的矮個子男子打圓場道:“如果前期,小東家沒有把錢大規模投出建坊,想來十五萬匹量的生絲,是絕對難不住我們的,現在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手裡沒錢,大家心裡曉得的哦,眼下隻要錢管夠,哪裡買不來十五萬匹生絲?”
肥胖男子微微笑,軟糯糯的江甯調讓人聽不出他是否是在和人争執:“說的倒是簡單,我們水氏牛氣吧,江州最大的織造商,三千台織機,晝夜兩班織工不停幹,每年織出二十五萬匹便已經是極限,放眼整個國南,誰能一口氣,給你提供出十五萬匹的生絲來?就連臨都的付雪妍,也隻能賒給我們五萬匹。”
江州南邊的澈州也遭了水災,澈州臨都府付雪妍,做為澈州最大的織造商,以稍稍低于官定孳息的價格,借貸給了水氏織造五萬匹生絲,但若水圖南再想借多些,付雪妍也是拿不出來的。
付氏以織錦為主,同樣也承擔了朝廷十萬匹的額外任務,能答應低孳息借貸給水氏織造五萬匹生絲,已經說明付雪妍很夠意思了。
兩撥人各執一詞,屋裡出現片刻的沉默,就在這時,外面隐約傳來些嘈雜,虛空中似乎有根看不見的絲線,被驟然繃緊起來,鈎動了每個人心底秘而不宣的東西,使得幾人不約而同看向緊閉的房門。
兩口茶的功夫後,沈其的心腹夥計從樓下沖上來,直接推門而入,氣不待喘勻:“總、總務,衙門來人,把小東家請走了!”
“哪個衙門,是布政司,還是按察司?”沈其淡定的臉上,終于出現難以克制的波動。
“兩邊都有!”夥計心慌不定神,直感覺水氏織造大禍臨頭了,“領頭的是按察司,但領的官差都是布政司的!說是有點事,要請小東家去趟衙門!”
“我曉得了。”沈其退下夥計,和王膘對上視線,那目光仿佛再說——終究還是來了。
片刻,水氏織造的第三位總務掌櫃姬代賢,也神色沉沉地來到沈其這裡。
“衙門帶走了小東家,”中年女子站在書桌前,氣質溫和,氣場沉穩,目光逐一掃過在坐的幾人,“我已讓人通知水家,我們三個,誰同水家一起去官府?”
話音落下,書桌後的沈其低頭不語,上座的王膘置若罔聞,其他幾位鋪坊掌櫃資格不夠,更是不敢接話,此刻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姬代賢沉默須臾,道:“上次衙門請水氏織造的東家去吃茶,是在十二年前,那一次,水氏織造險死還生,二位也是親身經曆過的,
我曉得,多年來,二位總務瞧不上姬某一介女婦,但我也想請二位,暫時放下些個人恩怨利益,共同把水氏織造這艘大船的窟窿,想辦法給補上,如若不然,船翻了,沉的不止是敵人。”
幾句話針針見血,紮得在坐的人坐立難安。
“哎呀,哎呀姬總務,你講的這是什麼話嘛!”沈其稍微提高聲音,試圖遮掩下被當面揭穿的尴尬,從圈椅裡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