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這個,陸栖月也滿是無奈:“不曉得你爹爹,究竟想幹麼斯,說風就是雨,不管外頭正鬧災,兩三天就讓準備好兩場宴請,幸虧我們家有這個實力,不然,還不得為難死你的老娘。”
對于阿娘所處的困境,水圖南曾試圖幫過阿娘擺脫,但到最後她發現,阿娘的痛苦,九成是阿娘自己找的,别人不僅幫不到她,甚至還有可能,被反拉進痛苦的泥潭。
于是,水圖南及時止損,讓一切回到了原本的軌道上去,再不亂插手阿娘的事,也再不輕易生同情。
——你同情誰時,那人本該承擔的苦難,就會轉移到你的身上來。
水圖南垂垂眼睛,有氣無力道:“爹爹重掌織造後做的事,我大緻聽人說了幾件,我總是感覺,他好像在害怕什麼。”
梳妝台上的西洋鏡,正好照出陸栖月臉上一閃而過的晦暗,她沒想到女兒會這樣問,否認道:“沒有的事,你爹爹能怕什麼,他隻是,有些拿不準那個于霁塵的意圖。”
說多錯多,她怕會露出馬腳,遂将話題引向别處。
“其實,在那天被帶去衙門之前,我讓人暗中打聽過于霁塵。”水圖南看着鏡子,渾若沒看見阿娘初聞她言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陸栖月曾掌管織坊十餘年,雖沒做到在江甯獨領風騷,但也在衙門和織造局兩方勢力的夾擊中,保住了水氏織造平穩發展,她不是遇事隻會慌張的人,此刻卻被水圖南問得露出短暫的無措。
足見那件不允許被提起的事,對陸栖月的影響有多大,水圖南臨時決定,要把“魚線”放更長。
果不其然,措手不及的陸栖月,下意識順着話題往下走,并且毫不懷疑:“怎麼會想起打聽于霁塵?”
水圖南捏起桌上畫眉的筆,目光反而落向窗外,她頭疼,無法集中注意力看東西:“之前商會舉辦年宴,我在宴上聽人提起過,大通的二東家江逾白,主營布匹原料生意。”
母女有時候也連心,陸栖月猜出女兒的本意,實在感到驚訝:“生絲補缺這件事上,于霁塵是你的備用選擇?還是說,安州老大那邊,壓根隻是個幌子?”
水圖南道:“當年大伯父和我們分家時,我還小,不了解具體情況,這些年,大伯父是我們家的忌諱,提不得,我怕爹爹不同意我向大伯父求助,隻好定下大通做為備用。”
陸栖月不由得生出疑惑,甚至停下了梳頭的動作:“大通提出的二十萬生絲借貸,莫非實際上是你的主意?”
若是如此,事情可就鬧大了,若給水德音曉得女兒勾結外人,出賣織造的話事權,水德音敢請家法,當場打死這個不孝女,虎毒不食子,但水德音為維護自己的利益,什麼都做的出來。
“那倒不是,”水圖南明顯察覺出,阿娘有些緊張,遂如實相告道:“我還沒來得及,主動去接觸大通,那個于霁塵,那天恰好就說,要用二十萬匹量的生絲,換我們一成半的話事權。”
一陣涼風灌進窗戶,雨絲接踵而至,陸栖月松口氣,繼續給女兒梳頭發:“那就好,不管那個姓于的小杆子,暗地裡究竟打得什麼鬼主意,生意上的事情,統統交給你爹爹去處理就好了的,圖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阿曉得啊?”
“曉得的,阿娘放心。”水圖南擡起手,用指腹擦去被風吹落到臉上的雨絲,心不在焉。
可是,陸栖月怎麼可能放心。
她親手給女兒梳妝打扮,親自把人領到臨水的閣子裡,宴請的客人陸續進門,她叮囑秀秀:“注意給圖南補妝哦,不要把臉上的雀斑,露給人家公子們看到。”
陳媽媽在後面提醒,道是誰誰誰家的夫人,已經到門口了,陸栖月着急去迎接,臨離開前,她指指自己眼睛,又指指女兒,意思是我在盯着你的,不要亂來。
而水圖南看着乖巧聽話,實際上又哪裡是個省油的燈。
陸栖月前腳剛離開,水大小姐後腳就洗掉臉上的精緻妝容,露出原本沒有血色的模樣。
秀秀邊利落地收拾洗漱用具,邊擔心地嘟哝着:“要是給夫人曉得,你故意這樣子做,她真的會帶你去割雀斑呦,我上次聽陳媽媽講了,夫人咨詢許多家醫館,曉得北城有個郎中,會給人割雀斑。”
其實,水圖南相貌頗優,不僅有才能,還獨屬于自己的傍身産業,按理說,她不該缺乏追求者,但事實上,這幾年來,并沒有人正兒八經上水園求親。
身為母親,陸栖月将各種原因總結歸納,最後得出結論,沒人登門來求親,乃是因為她女兒,臉上長有零星的小雀斑,影響了美貌。
陸栖月認為,雀斑是她女兒的緻命缺點。
長雀斑的人雖不以之為自卑,卻被逼的生出濃厚的反感之心,甚至不惜詛咒自己:“要割就割,最好失手割壞,那樣我就可以一輩子不嫁人。”
“呸呸呸,”秀秀用力拍木頭椅,“童言無忌,大風刮去,以後不可以再講這種話喔。”
秀秀處理了臉盆和臉巾,回來後看見水圖南的臉色,又忍不住勸:“你看起來臉色好差的,不然還是稍微上點胭脂?用點唇紙?”
水圖南堅定地拒絕,秀秀不死心,繼續勸,主從二人正拉鋸,怎料相親的公子已來在門口。
“病了還要出來相親哇,”珠光寶氣的男子斂袖入座,舉止堪稱風度翩翩,嘴裡講的話偏讓人覺得不堪入耳,“你們水家,是不是當真像外面講的那樣,走投無路了?”
秀秀已經識趣地退到閣外的廊下,望着細雨蒙蒙中的湖面發呆。臨水閣下隻剩孤男寡女,水圖南主動過去,把門窗全打開,閣子頓時變成八面透風的亭。
她耐心向尚未及冠的男子解釋:“我家并未走投無路。”
男子不信:“那你爹爹為何,要免去你話事人的大權?”
“因為我病了。”水圖南本不想繼續解釋,一時又無話題可聊,便把話順下去。
男子更納悶兒:“外面都曉得,你家缺二十萬匹量的生絲原料,你都愁病了,這還不是走投無路?”
兩人對話簡直實在各說各的,水圖南坐回桌子對面,示意桌上飯菜:“餓麼?先吃吧。”
“我不餓,”男子挪開面前的碗筷,很關心水家目前的狀況,“你出來相親,不是為了給你爹賺錢吧,我家雖然給我準備了足夠多的婚聘财物,但你家的窟窿太大,我填補不起的。”
臨近中午,水圖南感覺到饑餓,對方不動筷,她卻是得吃點,夾着菜道:“不會的,你多想了,家父是嫁女,不是賣女。”
“這可講不準,畢竟人心隔肚皮,”男子饒有趣味地說着話,眼睛直勾勾盯着水圖南看,“其實你長的蠻好看的,可惜臉上有雀斑。”
“雀斑怎麼了,又不影響我什麼。”水圖南無法理解。
男子啧嘴:“怎麼不影響,沒辦法帶出去見人的。”說完,他又補充:“我這個人講話直,你别介意,我對你本人麼的惡意的。”
男子的這番話,讓水圖南感到點不舒服,卻不知該如何反駁他,這不是在生意場上,他不值當她,拿出與人談判時的伶牙俐齒,更不值得她浪費口舌,繼而她便選擇了沉默。
話不投機半句多,當細如牛毛的雨絲,變成滴滴分明的小雨珠時,飯桌的對面,坐下了第二位來相親的公子。
這位好歹及冠了,瞧着有個成年人的穩重樣子,白白瘦瘦,稍微有點駝背,坐下後不敢擡頭。
“請喝茶。”水圖南不想墨迹,主動開口。
公子聽話地喝口茶,放下茶杯,沖着面前的空飯碗,一闆一眼道:“我阿娘講,男人要先成家,後立業,所以,我是真心來和你見面的,我在西城有宅子,成親後,我們不和我父母住,還有,我在江州書院當夫子,雖然不比你有錢,但勝在體面,你有錢,我有面,你我若成親,實可謂天作之合。”
水圖南被湖面上來的涼風,吹得太陽穴有些發緊,聽罷公子的話,回應了聲:“你這差事,聽起來不錯。”
“你同意這門親事了!”公子飛快擡頭看過來,又飛快低下頭,臉瞬間變紅,“沒想到你這麼好相處,我以為,像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都是驕橫跋扈……”
“等等,等等!”水圖南吓到驚慌失措,騰地站起來,擺手擺出殘影來,“我沒有說同意這門親事,你不要誤會,千萬不要誤會,我隻是說,你的差事挺不錯!”
然後,然後坐在廊下的,邊啃八寶鴨,邊賞雨中湖景的秀秀,看見駝背公子哭着跑出臨水閣,秀秀心想,自家小姐的相親戰績,至此又添一筆——把人給整哭了。
這不是小姐頭回相親,自小姐及笄,家裡三不五時給小姐安排相親,但卻沒一個有苗頭的。
秀秀曾經聽陳媽媽和夫人嘀咕,懷疑小姐還在惦記那個孩子,秀秀不曉得“那個孩子”是誰,但夫人警告陳媽媽,不想死就不要亂講話。
秀秀見過家裡打死作妖的下人,秀秀怕死,所以選擇把那些話爛在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