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于霁塵,阿腦子有毛病的!”
水園,水圖南的房間,大小姐坐在梳妝台前,邊卸頭上钗環,邊滿腔怒氣地同陸栖月吐苦水。
陸栖月坐在桌前,饒有趣味:“嗷呦,他怎麼你了?”
取下來的小耳墜,被水大小姐輕輕拍在台面上:“他竟然騙我吃蔥,害得我都沒能好好吃飯,嘴巴裡現在還是蔥花的味道!”
不知為何,話到嘴邊時,她對阿娘撒了個小謊,沒敢把于霁塵拿她逗樂子的“霍讓”一說,如實講出來。
回來時水圖南琢磨一路,愈發覺得于霁塵這人讓人捉摸不透,是故她不敢輕易洩露任何與這人有關的東西,倒不是怕給于霁塵帶去麻煩,她隻怕自己因為一時的口無遮攔,而引得什麼無端的禍事上身來。
陸栖月聽着女兒的趣事,不僅沒有感同身受,反而頗為促狹,用暧昧的語調揶揄着問:“于霁塵不曉得你不吃蔥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當阿娘這種湊熱鬧的話語,一字不落傳進耳朵,水圖南感覺,自己像是在數九寒天裡,被人當頭澆下桶冰水,連流淌在全身的熱血,瞬間被凍成冰碴子,順着四肢百骸遊走,刺痛她的五髒六腑,甚至是每一寸骨肉。
她清醒下來,懊惱不該因為一時的怒意上頭,就向阿娘訴苦這些事。
自從曉得爹爹讓她跟于霁塵學做生意的真實用意,阿娘就巴不得看她和于霁塵多多糾纏,今早被爹爹帶出門,阿娘也是盡力勸說了的,方才,于霁塵送她回來,阿娘聽說後飛快來找她,那架勢簡直像于霁塵就是她親姑爺。
不由得,水圖南心裡,對于霁塵,又生出幾分反感來。
關于女兒和于霁塵相處的所有事,陸栖月表現得非常感興趣,恨不能讓女兒把和于霁塵的對話,一字不錯地全部複述給她聽。
她抓着話頭,不停問東問西。
水圖南不想多言,又不敢對阿娘露出絲毫不滿之色,不然以阿娘多愁善感的性格,回去後定會又是三五回暗自垂淚,七八日傷心難過,勸都勸不過來。
自哀傷身。
卸完妝,洗漱畢,水圖南哈欠連天要去睡,陸栖月才意猶未盡地離開,秀秀今日歇息,不當差事,水圖南滅掉屋裡燈盞,摸黑躺到架子床上。
整日裡分明沒做什麼事,身體接觸到柔軟被褥那瞬間,她舒坦地輕輕喟歎出聲,疲憊感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将她層層包圍,困意裹挾着她掉進黑甜鄉的時候,她的意識徒勞無功地掙紮了一下。
她好像忘記了什麼事,但還沒有記起來時,人便睡着了。
和水圖南的沾枕即着不同,狀元巷于家燈火通明。
書房裡,畢稅井然有序地整理着要務待辦記錄時,于霁塵喝口水,道:“明天給老馮說一聲,半個月後,我帶個人去紡織作坊裡當工,讓他給騰出個……騰出個次管帶的位置來。”
年輕的畢稅擡頭看過來,露出幾分驚詫:“您要親自下紡織作坊?”
于霁塵點頭:“江逾白和老馮在總鋪裡,有事找他兩個就好。”
大通的日常事務,有江逾白和老馮兩個處理便足夠,于霁塵的作用,無非是把握大通整體走向,利用大通去達到某些目的,換句話說,離了她,大通各部分經營照轉不誤。
畢稅雖對此感到些微不解,但做為于霁塵的慣用的手下,長年累月形成的執行力,已然深深刻在她骨子裡。
她慎重應了是,低頭把大東家的新吩咐,寫在第一條待辦事宜的更上面。
未幾,沒了其他事需要大東家親自處理,夜色愈發濃,細雨絲再次似有若無飄起,畢稅照往常習慣,留在于霁塵家的過夜。
早早歇下的秧秧,從被窩裡爬起來,給留宿之人做了紅糖荷包蛋的夜宵,秧秧愛吃,二人并肩坐在廚房的屋門檻上,一人一碗,熱氣騰騰吃着。
于霁塵今日難得忙碌,在外奔波許久,因為疲憊先回了屋。
中午從同旺樓離開,她去處理了點茶園裡的棘手事,回去路上,聽手下禀報說,水圖南在某家女子越劇班,獨自坐了一下午。
而水德音,則是酒醒後兀自回水園去了,并未等他女兒一道返家,他還給陸栖月說,女兒之所以沒與他同歸,是因為正和于霁塵在一處。
既然如此,于霁塵也正好順路,便去那家女子越劇班裡轉轉。不出意外,在臨牆的走廊下,她遇見了鬼鬼祟祟的水圖南……
大約是奔波疲憊,加上睡前還在琢磨水氏織造的事,于霁塵夜裡罕見地發夢,夢見了水圖南。
她先是夢見自己在一片陌生的老林裡,被條巨大的黑花蟒蛇追趕,追得她不顧一切奪命狂奔。
當她滿身傷痕地穿出重重灌木叢,跳上自己的馬車,準備繼續瘋狂逃命時,身後面,蟒蛇追來的方向,忽然傳來更加驚恐絕望的呼救聲:
“于霁塵,救我!”
于霁塵猛然回頭,看見巨蟒立起上半身,張着血盆大口,正對水圖南窮追不舍,它兩眼放着綠光,口水亂飛,毒牙尖銳,快要吃到水圖南了。
灌木叢被慌不擇路的人不斷劈開,周圍的樹木也被巨蟒的動靜震得晃動,樹葉紛落中,跑不快的水圖南,眼瞅着就要被巨蟒吞入口腹之中。
這時,水圖南向前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再度哭喊:“于霁塵,求你救救我!!”
于霁塵感覺自己的心髒,已經被吓得提在了喉嚨眼,暗暗想,我又幹不過巨蟒,怎麼救你?這個時候若是再不跑,我他娘的也要把小命撂在這裡了!
于是,貪生怕死的于霁塵,用力揚鞭策馬逃跑,焦躁不安的高頭大馬反而調轉方向,朝着巨蟒的血盆大口就沖了過去……
“塵塵,塵塵?”
幾乎要駕車撞上巨蟒的人,渾身一顫,毫無緩沖地從夢中醒過來,聽見秧秧在敲窗戶:“起床,找你,塵塵?”
于霁塵被噩夢吓得心驚肉跳,揉着眼睛坐起,聲音沙啞:“誰找?”
秧秧吐字不清,說話時像嘴裡含着一口水,若是不認真聽,很是聽不出來内容:“不認識,你起床。”
于霁塵就這麼起了床,轉頭就把那個驚心動魄的,不知結局的噩夢,忘的一幹二淨。
不多時,廳堂門口:
“你是大通大東家于霁塵?”
大腹便便的中年吏,吊着兩隻眼睛,官威十足,分明站在台階下,卻習慣于要擡起下巴,以自上而下的姿态打量人。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他身後,跟他同來的青年小衙役,小年輕渾身上下寫滿生怯,稍微扭側着身子,半低個頭,不敢直視台階上的人。
于霁塵沒睡好,心情不佳,罕見被小吏的倨傲模樣惹惱,不冷不熱點頭:“是我。”
中年吏再把于霁塵上下掃幾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不過也就這樣”,他從懷裡掏出封書信,一隻手遞上來:“我們部堂請你吃酒。”
官門把威欺往小老百姓頭上壓時,不需要有任何理由和顧忌,他們隻要穿上那身皮,沒來由就比平民百姓高一頭。
于霁塵沒接那信,也沒說話,面無表情站在台階上,和中年吏大眼瞪小眼,她心裡清楚,這中年吏之所以有如此态度,是受了他上面人的影響。
這是正常現象,官到民面前時,無論做什麼,第一件事總是先打百姓個下馬威,把才百姓吓唬老實。
片刻後,中年吏頂不住年輕人的目光,敗下陣來,把信封抖着往前一遞,眼睛斜睨,讪讪道:“拿着呐,莫是還要讓我家部堂,親來請你?”
民到官面前時,沒開口先怕七八分是常理,更多人是吓得話都說不全,中年吏在江甯衙門效力二十年,見過不少像于霁塵這樣的商人。
通常,商人在起初時,仗着自己有幾個臭錢,把眼睛翻到頭頂上,誰都不放在眼裡,待見了三部衙門的堂爺後,絕對沒一個還敢繼續把自己當成盤菜的。
江甯是塊風水寶地,沒人數的清楚,它究竟養活了多少代烏沙朝堂,又養活了多少位相公官爺,江甯的耕地數量确實不夠多,但商人比比皆是,所以在江甯,錢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有錢人更是比宣武湖裡的王八都多。
更何況,商賈下賤,連尋常百姓皆不如,在官面前,還不是任人捏扁搓圓。
于霁塵仍舊沒出聲,面無表情盯着中年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