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烏金西沉,赤練當空,池塘蛙叫,樹上蟬鳴,有三個小丫頭,排着隊,沿着掩映在花木下的樹蔭小徑,赤腳往家回。
她們滿身泥水,滿臉笑容,三人背上的背簍裡,第一個裝着蝦蟹,第二個裝着魚,最後一個裝滿鮮花。
“你幾時去江甯?”走在中間的女孩,頂着把頭發抓出個“泥角”的腦袋,問前面的人,“夏天結束前,還會回來麼?”
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年紀最小,摳着臉上幹巴的淤泥,聲音沙啞地報上出發日期。
阿粱她娘懷她時愛吃辣,吃得她天生煙嗓,分明隻有七歲,一開口就給人少年老成的小大人感覺。
“非得三伏天趕路麼,那多熱呐,不然你給你娘說說,晚幾日再走吧。”小阿塵建議着,随手抓了抓頭上的泥角——捉魚時,她把頭繩丢了,披頭散發,阿粱用兩把河泥,給她頭發抓成個沖天角。
至于為什麼是獨角,阿梁說,阿塵脾氣犟,做事兇,像那頭打遍莊子無敵手的獨角大水牛,所以也給阿塵抓一個角。
三人還為此打了賭,賭阿塵回到家後,會不會被她娘和爹輪番暴揍。
走在最後面的高個子微胖女孩,頭上頂着片荷葉,大聲補充:“晚幾天再走嘛,不僅可以避開伏天的暑熱,我們三個也還能再玩幾天,阿塵的外公來信說,過幾日,要來帶我們去他的荷塘裡采蓮蓬,還要做醉蝦給我們吃。”
小阿粱有自己的主見,搖了搖頭:“江甯有人在等我,我要盡快去找她,等到了秋天,天氣不熱時,我帶她回來找你們,到時候我們可以一塊玩,但是你們不準欺負她——”
說着,她轉過頭來,食指隔空朝阿塵一點:“尤其是你,阿行啊?”
說話間走到日頭底下,路面格外燙腳,後面兩人邊走邊蹦,異口同聲大笑:“當然行的呐!”
“哎呀!”最後面的小秧秧,背着滿背簍的花跳腳大呼起來,“泥鳅都跳出來了,阿塵别蹦了,泥鳅!”
小徑上蹦跳着走路的三個娃娃,下一刻手忙腳亂蹲下去捉泥鳅。
小阿塵忘記了,自己的背簍裡襯有油布,沒蓋子,捉泥鳅時蹲着往前一個猛蹿,背簍裡的水、魚,以及泥鳅螃蟹,基本全被她潑掉出來,順帶洗了個後腦勺。
回到家,獨角水牛造型的小阿塵,意外地沒有挨揍,反而罕見地,趕上爹爹和阿娘在屋裡吵架。
背簍裡的水,早已被灑得不剩多少,小阿塵蹲在院子裡,看了許久的魚和泥鳅搶水,等爹娘吵架結束。
兩盞茶時間後,争執停止,爹爹奪門而出。
在院子裡看見蹲在背簍旁的小阿塵時,他卸下争執後的滿身怒氣,忍着笑,在她硬邦邦的“獨角”上敲了個毛栗子,差點把她敲得以頭搶地。
随後,兩眼通紅的阿娘走出來,把裹了滿身魚腥味淤泥的小阿塵,丢進阿塵爹爹特意壘砌的,讓阿塵學遊泳的小池子裡,簡單洗涮一番,母女倆踏上了回阿塵外婆外公家的路……
夢境漸碎漸遠,于霁塵平靜地醒過來,用力按了按發疼的眉心。
十二年前,那個普通的盛夏傍晚,是她最後一次見于粱,以及,最後一次見爹爹。
“醒了呐,”頭頂方向傳來熟悉的聲音,講官話也帶着江甯調,聽得人心緒漸平,“魚湯熬好了的,喝麼?”
客船平穩行駛,水圖南坐在船頭熬湯,夫妻檔的船工在船尾交替擺槳,于霁塵坐起來,蓋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船走出去多遠了?”
江甯人乘船如在平地,水圖南坐在船頭,用白瓷碗盛出半碗魚湯:“兩個時辰,你這個午覺睡得夠久呐。”
有點暈船的于霁塵感覺頭重腳輕,貓着腰鑽出倉篷,接住半碗魚湯,眼睛瞟向河面上路過的大小船隻:“是不是快要靠岸了?”
“是呐,”水圖南迫不及待喝口自己熬的魚湯,鮮是挺鮮,就是燙嘴,嘶着氣兒道,“不是你說的,要在曲軸客驿休息一晚,明朝出發,中午到湖州縣。”
于霁塵點頭,捧着碗吹魚湯。
江甯到湖州縣之間,走水路最便捷,但兩地水道間沒有其他地域,于是兩地官府共同出資,在中間修建了個中轉處,可供往來船隻暫做休息。
見于霁塵慢吞吞嘗了魚湯,水圖南問:“味道阿行啊?”
“一般。”于霁塵這樣講,但随後,這人不見外地喝了兩碗半。
“味道一般還喝半鍋啊?”行路無聊,水圖南故意問。
于霁塵嘬着魚湯裡的姜片,腦袋暈暈地靠在船邊:“因為我餓了呗。”
罕見有誰暈船不影響食欲,水圖南笑着瞟過來兩眼,未幾,于霁塵的視線,從河道上各式各樣的行船上收回,問:“你可以接受和許多人一起,住那種通鋪麼?”
通鋪,水圖南還真沒住過,但她掌舵水氏織造時,做過人員出行食宿花費标準提高的改革,因為大夥普遍反應,出去辦事時,大合鋪睡不好。
“曲軸客驿裡不是有上等房麼,”水圖南有些不敢相信,促狹着揚起嗓門:“莫非打算要我住通鋪?這樣小氣的哦,你這個鐵算盤,幾時變成鐵公雞啦!”
在船尾擺漿的夫妻倆,好奇地向前面看過來。
于霁塵:“……”
于霁塵抿抿嘴,感覺魚湯的味道還在口腔裡,回味悠長,不由覺得吃人嘴短,耐心解釋道:“但凡是上規模的貨船,非必要時,不會停靠曲軸碼頭這種小型中轉地,你看其他行船,這個時間,這個方向,十有八·九要留宿曲軸客驿,懂?”
船比平時多出不少,所以無法保證曲軸客驿裡,能有多種房間可供選擇。
懂是懂了,但不趁機耍蠻怎麼行,水圖南故意道:“你也住通鋪?你住我就住,不然你這麼富有,不會要不到間上等房,我不管,你帶我出來的,你要負責,不然回去我告訴我爹爹,說你欺負我。”
“蠻橫了啊,”于霁塵哭笑不得,佯嗔了她一句,“人不大,脾氣不小。”
“你講哪個人不大?”水大小姐不服氣,叉着腰倔犟地把腰杆往上挺,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弱小。
江甯人都說,水氏織造的小東家水圖南,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但偏偏在于霁塵看來,水圖南打理織造那些本事,幼稚得好比小兒把戲,水圖南的長相,同樣也沒什麼特殊之處。
此刻,在順流而行的客船上,在陰雲垂墜的背景下,于霁塵好像,有點想承認大衆的看法了。
“咳!”于霁塵把據說可以治療暈船的姜片,咀嚼了囫囵咽下,登時感到一股辛辣從脾胃頂上喉頭,“到時候盡量給你訂天字号房間,但醜話說到前頭,若實在訂不到的話,你不興怪我,也不準說我小氣。”
“行行行,不說,”水圖南立馬變臉,頗為滿意地點頭答應,繼而笑吟吟評價道:“說你兩句都不讓,真小氣。”
聲落,她即刻收到算盤精幽怨的目光。
算盤精像是能掐會算,一句話說準了今日的曲軸客驿情況,客船不好找到位置停泊,屋子亦沒有多餘的上等間。
“睡通鋪吧,”于霁塵手裡,捏着大通商号長年包下的天字号的門牌,滿臉裝模作樣的認真,“成長路上,有些苦是不可避免要吃一吃的。”
水圖南看着于霁塵手裡的牌牌,撅起嘴不肯同意:“那你和我一起吃吧,也免得久居上位,忘記疾苦,丢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