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霁塵提出的要求,在水德音的考量裡來講,是極其過分,極其為難人的。
他并不覺得是因為自己打錯水圖南,惹怒于霁塵,才導緻于霁塵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
因為若非他打了水圖南,于霁塵那個小杆子便還在給他耍花招,揣着手等看戲,看他水德音如何周旋織造局,如何在水深火熱中自救的好戲。
他打了水圖南,逼得于霁塵不得不提前參與到這争鬥場裡來。
琢磨大半宿,水德音沒想到最優的解決辦法。
深夜輾轉難眠,他把枕邊的陸栖月搖醒:“你姑爺拿三個錢援我,就想換我禾魚縣的二千畝桑林,還想動我的話事權,以前他不是這個樣的,要我講,就是你那貪心不足的親女兒撺掇的,你怎麼講?”
自從那年那件事後,陸栖月數年來幾乎夜不得安寝,本就精神脆弱,冷不丁被搖醒,一時心驚肉跳,捂着胸口許久沒能緩過神,被水德音啧嘴催促:“說話呀,怎麼不出聲?”
“世事迅變,我現在,對織造上的事一竅不通,”陸栖月翻個身,背對男人,“我講好講壞,影響你的判斷,還是不講的好。”
大抵是因為水老太不在家,水德音實在無處可求助,難得好聲好氣道:“不礙事,你隻管講,講錯我也不兇你。”
陸栖月心裡不免冷笑,閉上眼睛敷衍:“你不是常常講我婦道人家沒見識麼,我是認同的,沈其王膘和姬代賢都在江甯,明朝你找她們幾個來問問不就好了,”
甚至,陸栖月故意胡攪蠻纏:“尤其是姬代賢,還和年輕時一樣聰明能幹,還能幫得到你,反正我對你來講,不過隻是個打聽消息的工具,換掉也行。”
“啧,”水德音後悔把女人喚醒,嘟哝着躺下去,碎叨個不停,“能給建議就給,給不了就不要廢話,好端端講姬代賢幹麼斯,睡吧你,睡死你,成天就曉得吃了睡、睡了吃,像個老母豬一樣,不,老母豬還能一胎十八個崽,你連個蛋都下不來……”
“不要再罵我了。”陸栖月心裡委屈,卻也不想和他浪費口舌。
水德音輕蔑冷哼:“我罵你,是因為你是我女人,我在乎你,才會罵你,要是換成别人,管我叫爹我都懶得搭他一眼,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在以前,陸栖月定會坐起來和他辯駁幾句,但自從圖南被迫交出東家大權後,看着水德音做的樁樁件件的事,陸栖月愈發不想和這個畜牲計較。
他罵她,并不是因為夫妻是最為親近的關系,所以才用這樣罪惡毒的話語來彼此攻讦,而是因為水德音這個人,他本身就是個極其自私自利的人,他甚至,不配當人。
所以,當查出于霁塵的真實身份後,陸栖月沒有告訴水德音,而是選擇悄悄和女兒圖南互通了消息。
“明朝,”她通知水德音,“我到狀元巷看看女兒,不在家。”
“對啊你可以去于家呐!”水德音像得到高人指點般一驚一乍,搗了下女人後背,頤指氣使,“你去找你姑爺說說,我看他今天對你還是蠻尊敬的,你去幫我壓壓他的條件,禾魚縣的桑林不可能給,煩不了,給他二千五百畝稻丘的桑林。”
陸栖月含糊應聲,也不曉得聽進去沒得。
次日,還是個大晴天,陰雲一朝散開,江甯又迅速熱起來,像蒸包子的籠屜那樣,又悶又熱。
水德音找來總鋪的姬代賢和沈其兩位總務商議事情,外帶喊了二女兒水盼兒在旁聽着學習。
引總務們進書房後,奉茶退出來的小厮,壓低聲音問守門小厮:“姬沈二位都到了,怎麼沒得見王膘總務來?”
守門小厮閉閉眼,小幅度朝屋門擺了下頭,接下夥計遞來的槟榔:“叫了的,說是有事走不開,晚些時候再來。”
奉茶小厮靠在廊柱前,和守門的一起嚼槟榔:“他忙什麼呢,連老爺的傳也敢推。”
“呵,”守門小厮輕蔑一笑,“他能有什麼事,隻怕是昨夜酒吃多,在千湍院哪個美人懷裡睡香覺,起不來呢,”
說到這裡,守門小厮遮住嘴,湊過來耳語道:“他的尾巴,翹不了幾天了。”
“怎麼啦?”奉茶小厮非常好奇。
守門小厮沒說話,兩隻手比劃比劃大肚子,又在脖子前橫着劃了兩下。
二人身後的書房裡,水德音也才把于霁塵開出的條件,轉述給姬代賢和沈其。
沈其聽得滿臉陰沉,姬代賢聽得眉心緊鎖。
“我說二位,”水德音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引得二人看向他,“你們怎麼想,倒是說一說嘛。”
沈其先對上他東家的目光,不由得眼神躲閃了一下,硬着頭皮道:“于大東家不要稻丘的桑,點名要禾魚縣的桑,說明他曉得其中的優劣,不過,東家可否想過,大通的主業仍舊是茶葉,之前水災,人人受損,這個時候,他為何不先鞏固茶葉,反而是要擴展桑林?”
水德音像看白癡一樣看沈其:“二十萬匹生絲進了我們的作坊,難道要大通和其他合作商号就此毀約嗎?想想不就曉得原因了!”
沈其被呲哒,悻悻閉了嘴。
他不是看不出來于霁塵想耍什麼花招,更不是不曉得水氏該如何應對才好,之所以不開口,是不得不揣着明白來裝這個糊塗。
見沈其沒用,水德音心頭籠起層陰雲:“姬總務,你怎麼看?”
姬代賢正負責跟進二十萬匹織造,時間緊任務重,百忙之中抽空來此,不是看水德音犯渾來的:“漆鄉那塊地若是我們不及時拿下來,耽誤了進度,你就是把禾魚的桑林全部送給别人也沒用。”
“幹麼斯啊,”一聽這話,水德音拔高聲音,像是被人拿納鞋底的大錐紮了腚,“那個王麻生家的事還沒得解決?”
水氏要收購漆鄉的地建造作坊,水德音要借此機會,盡快把賬面之下的銀錢流動出來。
官府那邊早已飛速打點好,一個叫王麻生的男人卻死活不肯搬走,已經鬧了有些時間。
水德音本來就煩,抽着煙道:“這小小事也能辦不好嘛?找幾個台面下的人去幾趟,看他老實不老實!”
做生意的人,誰還能不認識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生意做的越大,認識的那種朋友也實力越強,有的甚至還背靠官門,他們出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顯然,姬代賢并不接受這樣卑鄙的辦法:“王麻生态度很強硬,如此可能會鬧出人命來。”
水德音冷哂:“一把火放過去,什麼牛鬼蛇神都給他燒得幹淨,抓緊去辦,他不死我就得死。”
他用力抽一大口煙,又貪婪地抽一大口,好像煙可以給他續命,讓他拎不清的頭腦冷靜片刻:“這邊缺錢的緊,大通給三個就給三個,比衛家隻給一個強,我再去想想其他辦法,争取湊夠四個,倒是你們,想想還有水氏各地還有哪塊地方,是可以代替禾魚縣的桑田的?”
禾魚縣的桑,是水氏的優質桑源之一,不能這樣輕易給于霁塵那個小王八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