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秧秧講,塵塵不參加酒局,不參加席宴,江甯商行過年祭竈頭,塵塵也不參與。
塵塵很乖,偶爾會到大通總鋪露個面,告訴大家她還活着,平日裡就待在家裡養身體,和秧秧一起買買菜,做做飯,拿根自己做的魚竿,坐到後門外的穿街河邊釣小魚喂貓,要是鋪子有事,江逾白或老馮會過來。
但自從搬進狀元巷,塵塵經常出門,有時整日不在家,今日更新鮮,白日去見湯若固,不僅深夜才歸,回來還喝了個爛醉如泥。
秧秧憑一己之力,把于霁塵從馬車上拽下來背回家,扔到床上,随即轉身進廚房。
獨剩幫不上大忙的水圖南,站在床邊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後站在原地沒動。
不多時,秧秧提來壺熱水,并着個空飯碗放到床頭置物幾上,朝水圖南勾手:“我們也睡覺。”
不知所措的水圖南,聽話地朝門口方向挪了點腳步,又不放心地回頭,看向被随意扔在床上連鞋子都沒脫的人,有些不忍:“不管她?”
秧秧擺手:“塵塵睡覺,自己喝水。”
塵塵喝醉酒很老實,不吐不鬧,不撒酒瘋,隻是安靜地睡大覺,渴時爬起來喝水,憋了爬起來解手。
她就隻是喝多了而已,等人睡醒時,酒便也跟着醒了。而那些喝多了做欺負人之事的,說白不過是借着酒散臭德行。
秧秧講不出心裡這些話,唯有努力讓南南回去睡。
水圖南一個本家堂叔,喝醉酒睡覺時,被自己的嘔吐物給嗆死了,死的時候不到三十歲,而水德音每每醉酒,陸栖月便是寸步不離守在旁邊,水圖南沒見過于霁塵醉酒,自然不放心,便要留在這裡注意着。
秧秧不再堅持,拉開一個豎櫃給南南示意裡面的枕頭毯子,便自己心無雜念地睡覺去了。
整宿過後,雞唱天下白。
巷子外有修舊人和擔子販走街串巷路過,犬吠聲便零星響起,窗台的花圃前,在外瘋跑了一夜的三花狸奴,纏着秧秧掃地的腳步,喵喵叫着要吃食,圓滾滾的麻雀落到樹上叽喳個不停,被秧秧趕了一遭,又很快重聚集起來。
于霁塵頭重腳輕坐起身,發現那邊羅漢塌上還蜷着個人,是水圖南。
她怎麼在這裡?
見水圖南睡得沉,于霁塵蹑手蹑腳換了幹淨衣物,蹑手蹑腳開門出去,吃飽喝足的三花狸奴,趁機從門縫溜進屋。
它打着哈欠跳上熟悉的羅漢塌,也不介意自己的地盤被人占了,尾巴一甩,直接趴在水圖南身邊睡。
從門縫裡看見這一幕的于霁塵,心裡忽然像被貓尾巴的尖尖輕輕掃了一下,癢癢的,她沒敢多想,抱着腦袋去井台邊洗漱。
最近事有些多,江逾白、老馮以及其他人三不五時就會登門,前院不大,人多時自然有些吵。
半晌午,水圖南被斷續的說話聲吵醒,渾身酸麻地坐起來時,旁邊漂亮幹淨的三花毛團,正呼噜呼噜睡得熟。
床榻上早已不見于霁塵身影,水圖南聽見外面隐約傳來的說話聲,當是江逾白等人有誰過來,遂沒敢貿然出屋,過去把窗戶推開了條小縫隙。
中庭回廊連着前廳,由前廳太師壁隔開,從連廊走廚房那邊的正經路,則能從中庭直接走到前庭。
此刻說話聲從前廳斷續響着,倒是沒有人過來中庭。水圖南看看自己身上不便見人的衣衫,拿不準主意是要先穿過中庭,直接回對面的自己房間,還是先順着回廊,去後面的茅廁解急。
正猶豫着,回廊下有道從容不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從太師壁方向過來,這道腳步聲很陌生,步速不快,步幅卻不算小,行走穩健,不曉得是何人,水圖南飛快閃到旁邊,側着身肩膀靠牆而立。
俄而,腳步聲消失不見,水圖南正想再開點窗看個究竟,電光火石間,一柄刀鞘順着縫隙挑開另外半扇窗戶,精準抵到她脖子前。
水圖南頓失沉穩,窗外卻響起道淡淡的聲音,分明低和悅耳,卻然威懾十足:“出來。”
半個時辰後:
被“捉”的水圖南衣冠整齊坐在旁邊,前廳沒了方才的熱鬧,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尴尬。
于霁塵沒想到,大家會以這種别開生面的方式見面,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但不開口又不行,于霁塵清清嗓子,介紹身邊的文靜女孩道:“這是舍妹千會,半晌時候剛到。”
“千會呐,”她繼而反向介紹,“這位是水圖南,我的,我在江甯的盟友。”
盟友。
千裡迢迢趕來的千會,面上稍帶長途奔波的倦容,微笑着親切地向水圖南欠身示禮,一開口就是标準的官話:“聽千山說,你曾掌管過有數千夥計的營生,我最敬佩你這樣的女子了。”
“你也是非常令人喜歡的姑娘。”水圖南謙虛地客套兩句,視線落過去,下意識避開了坐在千會旁邊的,方才誤用刀鞘威脅她的人。
“這是霍偃。”瞧見水圖南目光不敢往千會旁邊去,于霁塵用最簡潔的語言,介紹了坐在千會旁邊那個寡言少語的人。
方才,霍偃去後面方便,發覺了鬼鬼祟祟躲在屋裡的水圖南,本能地向水圖南示出佩刀,結果搞錯了,這躲在窗戶後的大丫頭,竟是千山曾在信裡提到過的水家女。
“抱歉。”霍偃垂着眼睛再次道歉,語氣有些生硬,好像不怎麼喜歡水圖南。
霍偃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場面更尴尬幾分,水圖南道了句無妨,不知該再說點什麼,下意識看向于霁塵。
此時,千會開了口,笑意柔柔,氣質靜雅:“我們也是才知千山往家送了信,我要來江甯玩耍,沒有提前告知千山,路上正好與信使錯過,圖南,希望沒有給你帶來不便。”
這就是真正的官宦門庭出身的姑娘啊,連說話時恰當的語氣停頓,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水圖南客氣地應話:“正盼望着你們來,高興還來不及。”話音落下,她朝于霁塵勾過去一眼,示意對方說點什麼。
“準備待多久?”于霁塵收到有些幽怨的眼神,忍笑問千會。霍偃的身份人盡皆知,來江甯的事應該隐瞞不了太長時間。
“最多一個月,所以你有用到我們的,要盡快安排了。”千會柔聲說着,暗暗看了下霍偃,清亮的眼睛裡流露出種複雜情緒,不待人看清便飛快閃而過。
敏感的于霁塵假裝沒看見,點頭:“一路奔波很累吧,先歇歇,中午在家吃,晚上上外面給你們接風洗塵,如何?”
霍偃總是沉默的,似乎“他”的意見并不重要,于霁塵隻是問的千會。千會欣然點頭,笑意盈盈:“要吃江甯名吃哦。”
于霁塵笑,當場命霍偃的人,拿她信物去江甯最著名的順江樓訂酒食。
打發千會和霍偃去休息後,于霁塵看着坐在椅子裡四面不靠的人,笑吟吟問:“我家‘長輩’已經來了,幾時可以安排霍偃見你家的長輩?”
名義上,霍偃是家中長兄,長兄如父,足夠應付某些場面。
“我爹不會讓你這樣順的,”水圖南苦笑搖頭,“除非你的錢,能在半個月内全部投進水氏織造。”
千會和霍偃到後,明顯感覺于霁塵更有底氣了些,竟然嚣張地問:“想不想半個月後,重新執掌水氏織造?”
依照當下狀況來看,要達到這個目的還是有不小難度的,水圖南來了幾分興趣:“半個月内徹底扳倒我爹?你确定?”
水氏織造在江甯發展了五代人,根基還是有的,水德音紮根江甯幾十年,能輕易輸給剛來江甯三兩年的小杆子?
“那就打個賭吧,”于霁塵勝券在握,好像幹翻水德音對她來說,實在不是難事,“兩旬時日,我送你重新坐回水氏東家交椅。”
“條件。”和算盤精打交道,沒有條件是不可能的。
于霁塵輕輕笑出聲:“兩年之内,水氏要完全聽從我的号令。”她一本正經補充:“放心,不會讓你虧損的。”
“好,”水圖南應下這個賭,也好奇于霁塵究竟有哪些手段,“要是你輸了呢?”
“你想要什麼?”于霁塵臉上笑意輕淺,清亮的眼睛裡浸染着絕對的自信。
水圖南沉吟片刻,伸出兩根手指:“要是你輸了,來日我重掌水氏,你要免費幫我做兩年謀士。”
“沒問題,”于霁塵興得神氣骨碌,毫不猶豫,“一言為定。”
水圖南怕她将來耍賴:“立字據。”
于霁塵伸出小拇指來:“拉勾。”
水圖南不可置信:“你好歹是大通東家,手底下數千夥計,拉勾幼不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