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竈頭原本是祭竈那日,平常天南海北各自奔波的江甯籍商賈們,回到家鄉湊在一起聚聚。
後經數代人發展壯大,祭竈頭對江甯商行來說,已經算是背離它的初始意義,而成為江甯商賈彼此間承認身份,以及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的一個……大型攀比活動。
尤其是會長侯豔潔為給他兒子立威望,讓侯瑣負責祭竈頭事宜後,這幾年來,大會倒是越辦越豪華奢侈,形式花樣百出,内容反而愈發無意義,分明令人倍感乏味,衆人偏還得裝模作樣,處處捧侯瑣的臭腳,變相讨侯豔潔開心。
原因很簡單,無非是誰能讓會長心情舒暢,誰的生意就會好做些。有人的地方,便會有些不可理喻的心思存在,把原本清正的風氣,一步步逼上歪斜之道。
這些人一面唾棄鄙夷這種捧臭腳的阿谀奉承,一面又上趕着巴結示好,隻希望自己能入會長的眼,别人統統比不過他。
會場布置的場地是登高台的形狀,聽說寓意着節節高,最下層的會場坐的是江甯的底層小商。
某張桌前,七八個彼此有點交情的商人,在和被侯豔潔打發來接待的會長心腹寒暄過後,恭送了對方繼續去與别人寒暄。
那人走後,桌前的大胡子男人“呸!”地吐出嘴裡的炒葵花籽皮,眼睛盯着那人的背影,低聲酸道:“這侯會長架子是越來越大了,似我們這般的人來參加大會,竟隻配他侯家打發個下人招待。”
旁邊,一個黑瘦的男人給大胡子續茶,擺了下手勸道:“沒得辦法,誰讓咱們的經營不夠大,給少爺繳的興會金,沒有上面那幾層的人多呢,上不去那幾層高台,我們便隻能在這最下層,看人家高台上敲鑼打鼓喀。”
“少爺”在江甯商行特指侯瑣,不必提姓,隻一說少爺,便人人都曉得是他,聞得此言,桌前幾人齊齊譏諷而笑。
眼睛小如縫隙的男人伸手抓把炒葵花籽,嘴巴上沾着圈嗑葵花籽嗑出來的黑,自嘲道:“下年我也勒緊褲腰帶,給少爺繳上五十金的興會費,上得那幾層高台,瞧瞧上面究竟有何不同。”
奚落話出口,衆人又是陣心照不宣的諷笑。
滿臉麻子的男人把嗑出來的葵花籽皮,用力丢在面前積攢了大半葵花籽皮的茶碗裡,調侃:“五十金,那怕不是得比大通那位還要有錢。”
提起大通,桌前幾人來了興緻,肥頭大耳的男人上身前傾過來,大庭廣衆下放低聲音,吸引得衆人紛紛附耳過來。
且見這魁肥者,那雙老鼠般的小圓眼睛滴溜溜往周圍一掃,見沒人注意這邊,他神秘道:“據我所知,大通今年,壓根沒給少爺繳那所謂的興會費,所以這次大會沒請大通。”
“不對吧,”在衆人驚詫時,額頭上三道皺紋的男人道:“方才還瞧見大通二老闆江逾白了,祭竈頭的大會能不請大通?那可是大通!”
立馬有人附和:“就是,大通可是茶行這個,”他比出大拇指,“江甯靠茶綢瓷鹽而興,祭竈頭不請水氏都說得過去,不請大通就真是犯蠢了。”
現場往來嘈雜,無人留意他人的對話,魁肥男人嘁地一聲笑,聲音壓得更低:“你曉得什麼,江逾白是跟在布政使轎子後面來的,無論大通有沒被邀請,他都進得來。”
“大通不給少爺繳興會金的真正原因,”他言之鑿鑿,用右手手背反向遮擋在左側嘴邊:“是因為水氏織造那個女老闆!”
一聽此言,大胡子啧嘴好奇:“水大小姐,不是要和大通那位成親了麼,三書六禮正走着呢,忽然牽扯到這裡面來,莫非還有别的隐情?”
麻子臉笑得一臉不可說的揶揄:“那還能有什麼隐情呢,誰不曉得,三月份時,少爺還嚷嚷着要娶水大小姐當續弦,他爹爹當時沒答應,畢竟少爺亡妻墳頭草還沒長起來,少爺滿了一場,他爹爹就把少爺弄到外地曆練去了。”
“少爺出去曆練這事我曉得,”黑瘦男人接嘴,不遺餘力為這則故事增添可信度,“原本還以為少爺是真要有出息,曉得發奮圖強,給他老爹爹長臉了,到頭來還是為的女人,還是嫁給大通那位的女人,啧。”
說着,他話頭急轉,不知怎麼得出這樣個結論:“想那水大小姐的美貌并非虛傳,競相惹得大人物們瘋狂追逐,是個狐媚子沒錯了。”
“我懂了,”大胡子恍然大悟,“那位不繳興會費,是因為和少爺有争奪女人的沖突,這回可真熱鬧了。”
魁肥男人冷笑:“這算什麼,我們少爺的英雄往事,你怕是知曉的太少,幾年前,他還曾直接在别人家裡睡别人女人,讓人家丈夫直接堵在家裡了的。”
“是嘛?我們怎麼沒聽說過!”
這個問題不用魁肥男人親自解釋,自有好事者幫他剖析:“那自然是因為人家有位好爹,最後把事情給按下來了呗?”
衆人立馬感歎:“有個好爹爹真是不錯!”
“呵呵,”這時,魁肥男人興緻勃勃道:“據說少爺至今還是不死心的,你們說,照這個情形下去,少爺繼承家業,大通那位勢頭直往上逼,兩人絕對要打交道,以後我們有的是熱鬧可看喽!”
在底層小老闆們因妒嫉而把流言漫天制造時,侯豔潔在不起眼的後門迎接到湯若固的轎子。
“這事交代給别人傳話我不放心,所以特意來一趟,說兩句話就走,”湯若固壓根沒有下暖轎,隔着厚厚的棉轎簾,吩咐哈腰站在邊上的老頭,“于霁塵和任義村之間,有事瞞着史泰第,你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撬撬史任二人的關系,也不必太過刻意,點到為止即可。”
話音落下,旁邊有人遞給侯豔潔一封信。
轎子裡繼續傳出湯若固的聲音:“信你好好看,不要白白浪費掉這個機會。”
信裡寫着任義村和于霁塵之間蠅營狗苟的具體事宜,侯豔潔接下信,拿在手裡捏了捏,猶疑道:“小人新打聽得,水氏織造要從九海錢莊借貸大額銀錢,事情出年後大約便會促成,‘三通’錢莊的意思,是要趁早弄掉九海,提防疥癬之疾發展成心腹大患。”
暖轎裡,湯若固不屑冷笑:“‘三通’真是橫行霸道慣了,吃相難看,容不得其它錢莊半點好,你打算如何處理?”
侯豔潔道:“三通是整個商行的債主子,債主子發話,小人豈敢不從,隻是,小人無法理解水氏此舉,目的究竟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