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以來,織造局名下的織造辦,乃是由史泰第的姑爺、任義村的兒子在親自打理着。
其實他就是領個官商的名頭,平素諸事由同為官商身份的水氏織造,來向他請示批準,任義村兒子隻是起個蓋章和監督的作用。
就好比一個商鋪,所有經營都在副掌櫃手裡握着,但他頭上就是坐着位掌櫃,即便掌櫃啥都不懂,但副掌櫃無論做什麼,也都得征得掌櫃同意批準,否則副掌櫃做什麼都是名不正言不順。
而今,于霁塵便相當于那“副掌櫃”,任義村兒子則是“掌櫃”。史泰第任義村想要趁機從絲綢生産售賣中撈一筆,就必須讓于霁塵做事有那個名正言順的權力。
這是保障他們能成事的前提,否則,于霁塵就會像條被拴着狗繩上鬥場的鬥犬,眼見和對手鬥得正兇惡,卻冷不丁被狗繩勒住了脖子,戰況激烈時,于霁塵甚至有可能直接被狗繩勒死。
把史任二人手裡的織造辦撈到自己手裡,是于霁塵接下來和湯若固談判的前提條件。
湯若固收到内廷來的命令後,并沒有着急去找史任二人,同樣沒有急着找于霁塵,而是出其不意地請了水圖南去他家裡做客,商會會長侯豔潔作陪。
酒桌前,湯若固讓嘲娘給水圖南斟上酒,舉杯道:“按理說,我早該慶賀水東家重掌水氏了,不過好飯不怕晚,水東家,這杯我幹了。”
說完,一飲而盡,不給水圖南任何拒絕的機會。
水圖南在接嘲娘斟的酒時,眼尖看見了嘲娘手腕上的淤青,雖然遮擋在袖下,但還是被水圖南看出來,那是束縛傷。
跟在江甯織造局總管身邊的人,誰敢欺負嘲娘至此?自是不必多問。
水圖南被請來做客,既然湯若固敬酒,她豈有不給臉的道理,跟着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罷還沒說什麼,侯豔潔又緊接着敬酒,湯若固使嘲娘也敬酒,一來二去,水圖南接連三杯喝下肚,臉頰便微微發熱起來。
來前于霁塵給說過,湯若固大約便是會用這般手段,先讓人喝得微醺,在酒桌上逐漸放開心緒,不再縮手縮腳時,他再用吹捧式的辦法來和人拉親近,從而讓對方在飄飄然中,達到他的最終目的。
果不其然,見水圖南幾杯酒下肚,比剛坐下時更多幾分放松,湯若固讓嘲娘到旁邊彈起琵琶,環境倒也雅趣。
可惜水圖南不懂琵琶,少小時阿娘陸栖月逼着她學琴棋書畫,筝琴琵琶連二胡都試了,最後證明她實在是于此道上毫無天賦。
淺淺琵琶聲悠揚婉轉,即便聽不懂其中的技藝,樂聲也可使人耳暫明,彼時,湯若固道:“新近聞說水老闆把水氏在安州的鋪面生意,全部撤回來了,可是因為遇見了什麼困難?”
水圖南未語先笑,膚白若雪之下的臉頰因酒微粉,靈動的眼睛裡光色清亮,倒不負外面傳言的貌美:“水氏融進大通後,經曆一系列革舊鼎新之舉措,從安州撤回市占,乃是有利于水氏的重新發展。”
“是呢,”侯豔潔附和道:“水小東家有眼光有魄力,此前桑蠶醫下田入戶的辦法提出,便實實在在為商會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呐!”
開始了,戴高帽。水圖南道:“慚愧慚愧,這件事,說來最是要感謝湯總管和侯會長的鼎力支持,若非如此,我一介尋常商賈,哪裡敢冒着得罪衙門的風險,去推行什麼下田入戶。”
織造和商會對她的行為始終保持沉默,她把功勞随口胡謅着,主動舉起酒杯:“我敬二位,多謝二位在背後的支持!”
瞧這氣勢,隐隐有幾分要反客為主的樣子了,湯若固心想,以前怎麼沒發現,水圖南這個小娘子,竟是有幾分真魄力在身的。
這個水小娘子,和她家裡那個姓于的算盤精,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行事風格呢。
湯若固受下敬的酒,且容侯豔潔殷勤着斟酒,他稍微偏過身來和水圖南說話:“水老闆重新掌管水氏以來,做的許多事都令人佩服,比如,水氏向九海錢莊借貸的事,”
九海錢莊!水圖南心裡咯噔一下。
湯若固對此似乎頗感興趣:“九海隻是一家毫無特色的錢莊,既沒有過硬的後台,也沒有充足的鈔銀儲備,水老闆怎麼想起從九海借貸了?”
要知道,水氏的一次借貸,其利潤便抵得上九海三年的經營利潤總和。水氏借貸,可以說是直接讓九海從名不見經傳的小錢莊,跻身進入江甯中層錢莊之列。
從底層到中間層,尋常商号起碼要經過三至五代人的積累,而世俗最常見的規律,乃是“富不過三代”。
幾杯酒下肚,水圖南很好說話,也實誠,半點不藏着掖着,渾然像尚未經過世俗磋磨的小天真:“我隻是氣不過三通。”
“哦?”這個理由倒是直白得聽笑湯若固,他吃口菜,當真一副與人飯桌上閑談的樣子,“這是怎麼說,莫非‘三通’那三家錢莊,和水老闆有過節?”
水圖南腼腆一笑:“倒是算不上是所謂過節,水氏以前隻是靠織造局讨生活的小作坊,可,那好歹也是總管您罩着的不是,”
說到這裡,小娘子粉白的臉上露出幾分氣不過的神色:“那時候水氏遇見難關了,我爹爹去三通借貸,三通竟然找遍各種理由,拒絕借貸給我們,那時候我就想,等水氏度過難關,以後再不和那三家錢莊做生意。”
看人下菜碟,确實是那三家錢莊慣有的德行。
水圖南這樣說話,反而露出幾分男人眼中刻闆的,“女兒家就是目光短淺”、“沒有格局”之類的感覺,湯若固和侯豔潔對視一眼,雙雙失笑搖頭。
心想,看嘛,外面傳得如何如何厲害的水圖南,如何如何不得了的女老闆,其實和普通女子沒什麼兩樣,記仇,耍小性子,成不了大器。
湯若固也越來越相信嘲娘說過的話,水圖南在織造裡做的那些事,背後鐵定是于霁塵那種高手在指點。
——水氏織造,不過是于霁塵拿來讓自己女人經營着玩的。無論水圖南捅出什麼簍子,都有于霁塵在後面給她兜底。
所以說沒必要擔心水氏和九海的合作,會打破江甯商行和“三通”錢莊之間現有的平衡,從此中獲利的人亦可不必擔心,水氏助力九海開此先河會讓他們有所損失,畢竟于霁塵本身,也是這些人裡的其中之一。
啧,這個于霁塵,做生意是格外狡猾了些,沒想到對自己女人還怪舍得下本,江甯的龍頭織造,都能被這厮當成哄夫人開心的東西。
侯豔潔恰如其分地附和:“是啊,說起那三家錢莊來,商衆也是頗有微詞,水小東家敢開此先河,也算是給其他商号指了條可行之路。”
真是為了吹捧什麼都能睜着眼睛瞎胡說,實際上,三通聯手差點沒“拍死”九海,找混混往牛朦家大門上潑狗血的事都不算什麼,拿牛朦老母親的性命做威脅才最是下作,連九海錢莊的夥計們,亦受到了各種各樣的威脅,因此辭工不幹的夥計也有好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