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秋已過,國南諸行省尚悶在金烏熱爐裡時,三北之北的草原,已經涼快到入夜穿皮袍。
蕭國南境之内:
秋捺缽【1】已來到相對靠南的地方,離幽北軍最北邊的防禦軍長哨營尚且有些距離,冬捺缽時還要往南走,為避免和幽北軍發生不必要的沖突,賢王廬【2】便暫時紮在蹜蹜山腳下。
穹廬【3】星羅棋布,密密麻麻紮滿賢王廬周圍十幾裡地。
高大壯實的胡女早時将羊群放到水草豐盛的地方,留了幾條尾巴巨大的黑嘴土黃獒在看護,自己轉回穹廬操持家務,遠處的伏虎嶺斷續傳來虎嘯熊咆,是蕭國皇族在打圍【4】。
及至傍晚,女子騎馬去将羊群引回,五隻威猛的黃獒犬恪盡職守,開路殿後并呼應左右兩翼,成功幫助主人将羊群趕回。
一隻兩個月大的小羊羔,不慎被入羊圈的羊群擠了出來,黃獒見它朝人跑過去,遂未做驅趕。
不遠處的火爐前,海藍色布面袍系腰的人,正像個大馬猴蹲在個炭堆前,手裡小鐵棍有一下沒一下戳着傷痕累累的草皮,忽然後背一重,毛茸軟乎的嘴靈活地咬住這人的後衣領。
“羔羔!”高大壯實的胡女笑着大聲喚羊羔,嘴裡的蕭國話和幽北部分邊城的民語如出一轍,“快些回來,小心千山把你也烤着吃了!”
蹲在炭坑前烤羊肉的,正是死在江甯的,本名霍讓霍千山的于霁塵。
彼時,調皮的小羊羔已經靠在于霁塵懷裡,咬着她身前的小辮子玩了。
羊肉烤得差不多,于霁塵偏頭用細鐵棍往炭火堆裡戳看火的情況,頭往旁邊一偏,羊羔看見更有趣的東西,松開那根如綢緞般柔軟的細辮子,去咬她右邊耳垂上戴的東西。
咬一下沒咬住,被于霁塵捏着嘴巴推開,趕羊的雅各笑吟吟過來,蹲到炭坑旁撫羊羔的背,佩服道:“千山的耳墜可是紅珊瑚的,要是咬壞,把你賣了也抵償不了的。”
小羊羔哪裡聽得懂,既然不讓咬耳墜,便膽大包天用鼻子往炭坑跟前湊。
被雅各及時拽回來,她拍着它的小腦袋,問于霁塵:“江逾白何時才能回來?”
于霁塵拿起鐵釺吭哧吭哧挖炭坑,道:“大約到十月了。”
雅各摟緊小羊羔,不讓它傻乎乎往紅彤的木炭上湊:“那他會和你一起留在這裡嗎?”
“他不留在這裡,不過會在這邊逗留到年底。”于霁塵仔細且利落地挖出炭坑裡的炭,露出烤得夋黑的大葉,繼而改用小鏟子,小心翼翼将大葉包裹的東西挖出來。
雅各騰出隻手,幫忙拽了銀亮的大托盤放到地上,沒有說話。
于霁塵戴上手套,蹲在地上開始扒烤羊,包裹嚴密的大葉被匕首劃開,熱氣騰然沖出,于霁塵皺着眉頭往後躲。
這個空隙裡,她偏頭看了眼失落的雅各,道:“老江除去長的好看點,能說會道點,你還喜歡他什麼?”
雅各本就紅撲撲的臉頰,在小羊羔雪白羊毛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紅,羞澀得低下頭去。
“聽我一句勸,”于霁塵拆着黑乎乎的大葉,搖頭晃腦,“老江配不上你。”
雅各失落地垂下眼睛,抱起小羊羔朝羊圈走去。
夜幕将落,遠方垂到草地上的落日紅彤彤的,把藍天白雲和大地染得五彩斑斓,風穿過曠野,可以帶走所有煩惱。
穹廬裡鑽出來位頭發花白的阿媽,走路左腳踝不靈活,踽踽行至于霁塵身邊。
她來幫忙收拾烤好的半隻羊,朝雅各的背影望過去一眼,嘴裡講的是幽北官話:“江公子掉進了悟蘭的眼睛裡,也掉進了悟蘭的心裡,我要早些把悟蘭嫁出去,才能斷掉她的癡心。”
癡心會害死人的。
“能麼?”于霁塵擰掉羊肚上縫口的鐵絲,隔着手套還是燙到,疼得甩手。
阿媽用刷子在金黃的羊肉上細細刷醬,笃定的話語傳進于霁塵耳朵,又消散在暮色下的晚風裡:“心意和婚姻是兩碼事,心意撐不起婚姻,婚姻若是有幸,倒是可以生出心意。”
阿媽飽經滄桑的臉龐上,表情近乎堅毅,像是兩軍陣前聞鼓沖鋒的奪旗将:“明天上午,阿哈家的小兒子會過來,悟蘭的阿爸阿幹不在家,你不要亂跑,阿哈的兒子,要向你敬酒的。”
略帶滄桑的聲音響在耳邊,恍然間讓人覺得那軟侬儒糯的江甯煙雨,其實是落在了前世的那把油紙傘上。
于霁塵用切肉的小匕首,紮出塊熱氣騰騰的土豆丢進嘴裡,燙得抽幾口涼氣,感覺吸了一嘴羊糞味,又連忙徒勞地往外吐幾口氣。
邊挑着裹在羊肚子裡的石頭,她邊道:“賢王廬離此不遠,年輕人被召集去打秋捺缽,阿哈的兒子怎麼在家?”
問完,阿媽沒答,于霁塵後知後覺笑起來。
蕭國皇帝牙帳要随着季節逐漸南推,離幽北軍的防線越來越近,蕭皇廷又怎會不留出些人手提防。
孰料阿媽道:“阿哈的小兒子說話不是太利索,腿腳也有點不方便,不夠資格入軍。”
周圍人都知道雅各家的情況,正常的人沒人願意娶雅各。
天黑了,遠處的雅各點亮火把,開始檢查羊圈是否全部關好,兩隻黃獒圍過來,在于霁塵腳邊嗅來嗅去。
她削下幾小塊羊肉抛出去,遵守着草原人的習慣敬天地和草原,再擰出羊腿裡的骨頭往不遠處一扔,兩隻獒争搶着撲過去啃。
“收拾好了,端進去吧,天黑就冷,我們進穹廬吃飯。”阿媽說着邁步先走,朝羊圈方向大聲喊:“悟蘭,吃飯!”
雅各悟蘭的答好聲,在逐漸狂大的風裡悶悶傳來。
少頃,釘着毛氈的木闆門緊緊關上,寒冷和大風盡數被阻擋在外,雅各洗好手坐到木頭桌前擺放碗筷。
小飯桌擺在小火爐旁,半隻烤羊足夠三人吃,阿媽熬在小爐子上的粟米粥也已好,濃濃的,色澤金黃,表面飄着層米油,是專門給于霁塵熬的。
草原上粟米不易得,阿媽隻盛一碗放在于霁塵坐的地方,交待雅各:“你喝壺裡的鹹粥。”
雅各準備去盛鹹粥,被于霁塵阻攔下,一人盛來碗粟米粥,下意識用漢話促狹道:“阿媽真小氣,煮有粟米不讓喝,喝什麼鹹米逐。”
被阿媽白過來一眼。
雅各得到碗香濃的粟米粥,正嘬着筷頭給阿媽做鬼臉,轉過頭來好奇問:“你說鹹米什麼?”
“······”于霁塵坐到桌前,切下塊烤羊肉放到雅各碗裡,沒意識到自己的口音,被這般一問,字正腔圓答道:“我說鹹米粥。”
雅各像是發現了頂有趣的事,言之鑿鑿道:“剛才說的是‘鹹米逐’,好聽的,是南國話?”
反正幽北地區沒有這樣的口音。
“唔。”于霁塵端起碗喝粥,含糊應着。
雅各趣味十足:“你這幾年是待在哪裡來着?江陵?”
“是江甯。”于霁塵糾正。
分明才過去沒多久,這個地名說出口,如若隔世的恍然再次從心頭掠過,有着隐隐刺痛。
以及……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