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一樣,反正全在南邊。”雅各眼裡的江陵和江甯,同國南人眼裡的戈林沁草原與烏海草原一樣的沒差别,因為都是草原。
雅各關注的是:“我聽過南邊來的商人講南方話,很好聽,你再說兩句呗。”
被于霁塵用筷頭隔空一指,眼神警告:“想的美,快吃飯!”
偏生雅各悟蘭膽子大,不怕于霁塵這個草場主:“聽說你在南邊娶了江甯女人,你也是這樣對她的嗎?”
雅各說的話,每個字于霁塵都能聽懂,那些字串一句話時,她似乎又有些聽不懂了。
下意識躲避道:“小孩子家不要打聽大人的事,快吃飯,吃完跟我去給馬添上夜草。”
“哦,好!”雅各脆生生答應着。
雅各悟蘭雖模樣壯實,個頭和于霁塵相近,實則也才十六七歲,小孩子心性未泯,吃飯時憋了好久,等到出來給馬添草料,又纏着于霁塵追問起來。
“你們楊嗣王便是娶女人做妻的,你也娶女人,也說得過去,可為何你不帶她回來?”
“她不喜歡草原嗎?”雅各擡手指頭頂,黑藍夜幕上,一彎明月,滿空星子,“你有沒有告訴她,草原其實很美?”
于霁塵随意嗯一聲敷衍。
她不曾同水圖南提起過和草原有關的隻言片語,偶爾的閑聊中提起幽北諸城時,她也盡是玩笑的口吻,不知水圖南是否當真過。
更何況,水圖南是要做商會會長的,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要成,北上算怎麼回事。
雅各瞄着于霁塵神色,在呼呼的風聲中裹緊袍子,問道:“看你這個表情,是舍不得她吧,也是,你們一個在三北之北,一個住在大江以南,隔這麼遠,不掰還等什麼。”
“???”于霁塵滿臉疑問轉過身來,胳膊下還抱着裝有豆餅的木桶。
愣神的須臾間,栅欄前,有匹離得近的棗紅馬,一腦袋紮進豆餅桶裡當面偷吃,被于霁塵薅着馬鬃薅出桶。
······這玩意拱得自己滿臉豆渣不說,還委屈巴巴地看于霁塵,純真的大眼睛仿佛在不滿控訴,控訴自己方才不僅挨了一巴掌,鬃毛還被薅得青痛。
雅各被這匹棗紅馬逗笑,心想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馬,邊繼續給水槽裡注水,邊道:“明日你帶我去别處吧?哪裡都行。”
于霁塵:“你阿媽說明日有客人來,我兩個都不可以亂跑。”
“不要搪塞我了,你不是那種聽話的人,阿媽的話拴不住你,”雅各把于霁塵當成救星,“我知道,明日阿哈的小兒子要過來,他是來求親的。無論我同不同意,以後他還會來好多次。”
蕭國風俗如此,多求則貴,少求則賤【5】,男方看重女方,會不厭其煩來求親。
“我不喜歡這種習俗,顯得我好像是那種待價的,待價······”雅各為難住,想不起以前江逾白常挂在嘴邊的那個詞。
“待價而沽?”于霁塵提醒。
雅各用力點頭:“是的,求親也好,定親也罷,男人喜歡上誰,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提親,女方分明不同意,他還要一遍遍去騷擾,直至打動女方父母為止,甚至形成那麼個‘多求則貴,少求則賤’的說法,就為了幫助男人能娶到女人,真是可笑。”
于霁塵道:“你們蕭太後支持女追男的,你要是把喜歡的人帶到你阿媽面前,阿哈家定然會作罷。”
雅各沉默下來,阿媽說的對,她的眼睛裡,隻掉進一個江逾白。
可于霁塵是清楚的,江逾白在男女之事上格外抗拒,不喜歡女子,對男人也沒意思,他誰也不喜歡。
“我想跟你走,”雅各決定道:“你不是還要出去跑生意?去關北也好,上武衛也行,我跟你走吧。”
于霁塵笑,促狹:“你這樣說得像是要跟我私奔。”
雅各很認真:“我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阿哈的兒子,阿媽這回鐵了心要我嫁給阿哈的兒子,我要逃跑!”
她下定決心:“我要逃跑!”
“不管你阿媽了?”于霁塵正色起來,“依你阿爸的脾氣,他會把你抓回來,用羊鞭子抽個半死的。”
雅各下意識瑟縮了下,旋即更加堅定道:“那麼我更要逃跑了,跑到天涯海角,讓他永遠抓不到!我從小就被他打,不想嫁人後還要被丈夫打,阿媽的腿就是阿爸打折的,千山,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對吧?”
于霁塵沒有回答,反而是東拉西扯:“你們蕭太後這點做的真不厚道,我們季皇後代政時,便更改律法,規定婚姻裡隻要有一方堅持絕婚,那麼兩人便能絕婚,你們蕭國可好,成婚絕婚竟然是由男人說了算,你們蕭國不是主張女人也是翺翔天宇的蒼鷹麼,怎麼,男人是栓鷹腳的鐵鍊子啊。”
雅各被這不說正事的态度氣到,感覺連于霁塵這麼開明的人也不願幫她,放下水桶朝羊圈方向走,獨自去檢查羊圈是否關牢,獒犬是否看護在附近。
夜裡有狼,會來偷羊。
回到穹廬,洗漱罷睡下,一覺入夢。
次日,是黃獒的撓門聲和吠叫把于霁塵吵醒的,醒來時頭腦昏沉,渾身乏力,炕上隻有她和阿媽,雅各不見蹤影,雅各的東西也一起不見了。
屋裡還殘留有淡淡的迷香味道。得,這是玩鷹的被家雀啄了眼,雅各迷暈她和阿媽,逃跑了。
于霁塵抱着頭打開門,擰來條濕布給阿媽擦臉,把人擦醒,撐着額頭告狀:“雅各果然逃跑了,騎的那匹大黑馬。”
阿媽被于霁塵扶起來,坐着怔忡良久,滄桑而死寂的臉上,飛快閃過抹釋然:“走掉也好,省得嫁出去被婚姻栓死,留家裡被她阿爸打死。”
“千山,麻煩你陪我演這出戲了,”阿媽到炕角掏找好一陣,拿過來個小手絹,打開,裡面是幾副銀镯子和銀耳環、銀簪,“我隻有這點家當,全部給你,當做這些年你幫助我和雅各的報答,我知道你不要——”
在于霁塵剛想把小手絹塞回來時,阿媽補充道:“你的恩情如山重,我無以為報,這點東西是我的全部,你拿着,若是日後遇見悟蘭,便幫我轉交給她。”
雅各逃跑,是阿媽精心籌劃的,就是要趁着雅各的阿爸阿幹被叫去秋捺缽幫忙,讓雅各自己逃跑。
昨日傍晚,她和于霁塵在收拾烤羊時說的話,其實是故意說給雅各聽的,别看當時雅各在羊圈附近瞎忙,耳朵卻很長。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于霁塵收下小手帕,“這些東西,定幫你轉交給雅各。”
阿媽沒說話,沖于霁塵笑了笑。
沒過多久,在阿哈的兒子來拜訪之前,奉鹿的人先一步找來。
阿媽似乎沒預料到于霁塵也要這樣快離開。
“阿媽,”于霁塵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道:“在這裡住這麼長時間,我該走了,你不要擔心雅各,等找到她,我第一時間讓人給你送消息,我走之後,克察一家也該回來了,有他們和你做伴,什麼都不要怕。”
克察一家是于霁塵安排來保護阿媽的,不讓雅各的阿爸再毆打欺淩阿媽,順帶看護這片草場。
阿媽點點頭,沒說話,默默幫于霁塵收拾着行李。
常年在外奔波的人從來說走就走,行李也很簡單,幾套衣裳和幾件貼身用品,打包起來挂在馬鞍兩側就好。
阿媽幫于霁塵戴好防風沙的帽子,又用枯樹皮般蒼老粗糙的手,一點點撫平年輕人的領口和袍角,像是在送别自己的親女兒雅各。
她一瘸一拐送于霁塵走出去很遠,直到于霁塵和随行的幾人,策馬跑上遠處的草丘,回頭去看時,阿媽仍舊站在風裡,遠遠沖她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