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祿喜胡同”名字聽着挺喜氣,但它并非是個規規矩矩的胡同,而是以福祿胡同為中心加上前後幾條街構成的一片地區,是三教九流的混迹窩點,是大邑京最為魚龍混雜之地,是被當地縣衙清剿數次,依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神奇“胡同”。
福祿喜胡同周圍幾條街上盡是來快錢的地方,賭坊的招子遮天蔽日,獵命的鋪子遍地開花,街上行人絡繹不絕,販夫走卒挑擔營生,摩肩接踵的人群裡,看不出誰背着殺人越貨的債,誰犯了打家劫舍的罪。
刺鼻的假酒味混雜着汗臭腳臭、驢騾糞臭等不可名狀的味道,以遠超暗水道的威力直往人腦髓鑽,街面上的人麻木着一張張臉,該吃吃該喝喝,該吆喝的大聲吆喝,不受半點影響。
路邊茶棚下,有幾個赤裸上身的苦力漢在歇腳,個個肌肉虬結,面容兇狠,良家子莫敢與之對視。
幾個人剛給賭坊的雇主卸下三大車封裝嚴實的貨物,邊喝茶邊抛着兩枚骰子閑聊,未幾,其中有一個人把視線投向街面,随後其他人的目光也齊刷刷盯向街面。
街上來了個年輕的生臉——
那是個瞧着與髒亂差的福祿喜胡同格格不入的年輕女子,白淨,壯實,眼睛黑沉,兩道法令紋也深,個頭比普通大邑女子高出不少,穿着身細布衣裳,全身上下唯一能讓人看見的值錢東西,是右耳垂上戴着的紅珊瑚小耳墜。
幾個漢子交換眼神,從年輕女人的面相看,他們确定,這是個在大邑京生活了有幾年的北邊人,幽北以南的人沒有那種高眉骨,也不會隻戴一隻耳墜。
任那些暗中好奇的目光肆意打量自己,于霁塵獨自溜達在陌生的街面上。
從霍家到這邊路程不算短,出門時的莽撞和沖動,已在來時路上被重新壓回心底,用三年以來積攢的玄武岩般的平靜将之覆蓋,任下面如岩漿沸騰,她臉上表情依舊如死水一潭。
“來啊進來耍!葉牌骰子壓紅寶,黃金白銀滾滾來,”賭坊的夥計抱着壇酒在門口大聲攬客,恨不能把每個過路的都倒杯酒請進他家場子裡,“沒錢也能進來耍,新客開三盤,虎皮無息貸呐!”
呸,賭坊放虎皮錢有沒有利息,那還不是純粹賭坊說了算,誰敢信這些攬客的吆喝,
一杯假酒強行塞進于霁塵手裡,夥計亢奮尖亮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把她喊得回過神來:“姑娘瞧着臉生,頭回來咱們福祿喜?進來坐坐吧,歇腳也歡迎,裡面有香茶瓜子和雅座,一杯清茶坐一天也管嘞……”
耳邊是賭坊攬客夥計的喋喋不休,于霁塵捏着酒杯,擡頭看向挂在賭坊門楣上的牌匾。
黑底朱漆的“如願賭坊”四個大字映在眼底,怯懼絲絲自她膽邊生起。
她真要走出這一步麼?
不是嬉鬧說笑,不是契約合作,這一步邁出去,是沒有任餘地可供轉圜的。
人若脫去這身皮,無非二百零六塊骨,但披上這身皮,卻有十萬八千相,于霁塵騙過了季後和新皇帝的眼線,也騙得了家裡人,唯獨騙不過自己。
分别時的倉促狼狽,讓她在這三年裡無數次想念起水圖南,又無數次理智地把想念強行按回深不見底的心淵。
——她無法南下,水圖南無法北上,這樣的想念,徒勞而已。
随着時間推移,區區三載,日積月累,按在冷硬軀殼下的靈魂,終于被壓成貪婪兇惡的鬼,經不住心底的深淵誘惑,義無反顧往下跳去。
一遍又一遍。
水德音北來大邑,确實令人倍感詫異,若無意外,水圖南應該會親自來找她那不合格的爹回江甯,隻要陸栖月活着一天,水圖南都無法棄水德音那種渣滓于不顧。
“還是算了吧,”顧慮讓于霁塵把酒杯還給賭坊夥計,苦澀一笑,夾雜着窘迫與自嘲,找借口道:“我沒錢。”
“别呀客官,沒錢沒關系,你看這大熱的天,進去坐坐,躲躲太陽喝口茶也是可以的!”夥計不知為何覺得這個女子值得争取,發揮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努力把人往賭坊裡忽悠。
幾番拉扯後,于霁塵被熱情過頭的賭坊夥計,連請帶拽地邀進這家如意賭坊。
她進賭坊也不怎麼豪賭,僅僅是在這張骰子桌上押個大小,到那張葉牌桌上幫人湊個角,一連四天。
第五天傍晚,在賭坊夥計懷疑自己是否當真看走眼,錯把貧鬼當成了财不外露的富賈時,于霁塵在葉子牌的牌桌上,一把輸掉五十兩銀。
“看吧,”夥計沖打葉子牌的方向一努嘴,撞了撞抱着胳膊看場子的打手:“我就說不會看錯的,那女的有錢,不過是才來新地方,放不開。”
他比出一個巴掌:“一回生兩回熟,隻要她明日還來,便絕對不止玩五十兩!要不要打個賭?”
“不賭,就你眼尖。”打手的目光在烏煙瘴氣的場子裡來回掃視,臉上寫着“别煩我”三個大字,不想和夥計多搭話。
俄而,他卻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夥計後背,狐疑問:“你看那邊那個瘸老頭,他是不是在跟蹤剛才那個女的?”
福祿喜胡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趕乞兒如趕财神,所以讨飯的在賭坊出入自由,那個神經兮兮的瘸腿老頭已經摸來好幾日了,不讨飯,更不讨錢,最多讨杯水喝,幾天下來,也沒人發現,那老瘸子竟是在盯那年輕女子的梢?
“……呦!”被拍個踉跄的夥計踮起腳看片刻,一拍大腿幾欲要走:“這還了得?!得趕緊給那位女客言語一聲,别路上再讓人搶走錢!”
被打手一巴掌按到肩頭,阻攔住他的腳步,打手淡然道:“别擔心,你的貴客吃不了虧,她走路步子既輕且穩,手上繭也絕不是摸牌磨的,她一個打你三個不在話下。”
于是乎,夥計在似信非信中,眼睜睜看着那個瘸腿老頭,跟着那戴紅珊瑚小耳墜的女人,鬼鬼祟祟離開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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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會是什麼樣子呢?
會是在什麼樣的場景裡,用什麼樣的狀态重逢?見面後第一句話會說什麼?沖對方笑時,是該先勾起嘴角,還是先彎起眼睛?
事實上,于霁塵從未敢想象過,有朝一日會和水圖南重逢。
以至于在丁字街口轉身往西走,和戴着帷帽的女子面對面撞了個正着時,于霁塵的眼睛裡,隻有西天邊絢爛無比的雲霞。
那雲霞忽然化作漫天煙花,競相綻放,光芒格外刺眼,于霁塵的耳朵裡轟隆隆作響,身體像是掉進了幽北臘月的冰窟裡,又像是炙烤在仲夏的大漠烈日下,她兩手發抖,呼吸艱難,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用掀開帷帽,光憑直覺,便認出帽子下的人是誰。
“好久不見呀。”
對立良久,也許僅是片刻,帷帽下傳出女子糯糯的江甯話,聲音較幾年前更為成熟穩重,侬軟中透着别樣的利落和果敢,以及幾分陌生。
她說:“好久不見,霍大人。”
——幽北王府四品參知使,兼奉鹿商會會長,霍讓大人。
對方聲音落下,于霁塵聽到“砰!”的一聲巨響,蓋在心淵上故作冷漠的那塊玄武岩,被下面沸騰翻滾的岩漿暴烈地沖開,碎成齑粉,鋪天蓋地溢出心跳,順着血液燙遍四肢百骸。
于霁塵不受控制地揚起笑起來,混沌中她心想,真奇怪,感覺自己高興得要炸開了。
福祿喜胡同外的大邑京,是安居樂業歌舞升平的繁華盛世,縱橫交錯的寬街淨道中,民坊鱗次栉比,市集星羅棋布,置身其中,恍惚若臨天堂。
半個時辰後,某家平民百姓不敢輕易進去吃飯的酒樓裡:
雅緻的琴聲緩解了些許沉默的尴尬,于霁塵嗓子發幹,想喝口水,發現手還在抖,藏在桌下沒敢擡起來。
“聽,聽說水德音來大邑了,我找過來看看,”于霁塵拇指和食指搓着點衣料,聽見自己幹啞的聲音響在耳邊,不知所雲中興奮且忐忑:
“你是來找他回去的吧,他原本就跟蹤在我身後,我們在路口遇見時他便撤了,不過我曉得他在何處落腳,那個地方不太幹淨,你若是要找他,我讓人把他帶出來給你就好……”
“霍大人。”對面的水圖南輕聲喚,打斷于霁塵。
“啊?是,我,”于霁塵心裡一陣驚慌,垂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對面,唯怕是黃粱夢,醒來一場空。
她結巴着,胡言亂語解釋起來:“我沒有,沒有别的意思,要是不方便,你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腦子裡混亂成漿糊,于霁塵的喜悅和忐忑紛亂地糾纏在一處。
她不停地想,一别至今,水圖南是否有了新的心意相通之人?對自己的心意是否還是和從前一樣?還是說,自己當初的一走了之,讓她從此生出憎恨?亦或水圖南現在看待她,與視尋常相識殊無二緻?
三年音訊全無,三年軟禁大邑,未知的東西太多太多。
“你來大邑我便開始聯系你,三年,如何都聯系不上,”水圖南兩手捧着茶杯,微微笑着,和平常與人聊天無二,“楊嗣王說,她也和你斷了聯絡,你被軟禁在大邑,唯有等國喪結束,方可重新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