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細細擦拭着手中的烏沉色弓箭,弓箭的紋路裡沾染着血迹,小指勾着濕麻布用力一抹,弓身沒有變化,麻布上卻多了暗沉的烏色。
見了血的弓握在手裡,好似冰冷的刀。
季方掀開簾帳,打斷了他的思緒:“大人,聞大人處理了傷口,沒什麼大礙。”
裴照淡淡應了聲。
季方掏出懷裡的書信呈給他。
信封扉頁之上什麼也沒寫。
裴照擱下弓箭,擦幹了手才慢條斯理地打開它——裡頭是上次被季方潑濕的殘信。
季方也認出了這是自己當初故意潑濕的書信,焦急忙慌地道:“大人,這可怎麼辦?聞大人肯定知道是我們拿的了……”
雖然不知道自家主子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但季方無條件的信任他,越說越扯:“壞了!上次燒信的事,聞大人定是知道了!那大人您跟太子殿下的往來豈不是瞞不住了?我這就去殺了他,一不做二休——”
裴照失笑,反問他道:“誰跟你說我是太子的人?”
“難道不是嗎?”
裴照沒有再回答他,朝堂上的事還是少跟這孩子少說好。
兵士們忙忙碌碌地收拾帳子,準備啟程回京。
今日不用訓練,大家難得松快。
日頭正好,聞皎活動着筋骨,她的身邊陸陸續續有傷員經過,聞皎突然想起帶着他們進山的那個孩子。
她攔住一個人問:“那個孩子還活着嗎?”
兵士茫然了一陣,才想起聞皎問的是小山村裡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回大人,還活着,軍醫替他診治了。”
“他的腿怎麼樣了?”
“小的不知,大人要去瞧瞧嗎?就在那兒——”
聞皎跟着他邁開步子。
走到一輛糧食車前,血腥氣撲面而來,車輪辘辘碾過泥地,露出了後方的人。
傷兵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他們身下隻鋪了些稻草,有的斷了胳膊,有的被截去了腿,還有腦袋被纏成了大包的人,隻露出一隻眼睛,正疼地哀叫……那孩子躺在草垛子上,正閉着雙眼,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聞皎關切的問:“他怎麼樣了?”
躺在男孩身邊的傷員狀況好些,回答她道:“昨個兒夜裡燒起來的,軍醫說若是三天裡醒不了,多半是活不了。”
聞皎探上他的額頭,疊在上方的濕布已經被烘幹,她取過一旁的水壺倒了些水,重新給那孩子蓋上。
她想救這個孩子。
“将軍!”
“将軍!”
“将軍!”
周遭的士兵齊齊對着她背後呼喚,互相攙扶着站起來。
瞎子攙着斷腿的,兩人一個看不見,一個缺了腿,正要摔倒的時候,裴照穩穩托住了瞎子的手腕。
“坐吧,都不用行禮。”
士兵們不再掙紮,艱難地坐回去。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聞皎,裴照意外地看向她:“聞大人怎麼在這兒?”
“我來看看那個孩子。”
裴照點了下頭,很快挪開目光。
他扶着斷腿的兵士坐下,替他小心墊好了身後的草垛。
兵士開口便哽咽了:“将軍……俺不能再陪你打仗了。”
這個人是他精兵營裡的,追随已有十年。
平日裡最愛喝好酒,吃好肉,還愛欺負新兵。
每次上陣殺敵,卻也是最不要命的那個。
有次偷喝了酒,被他狠狠打了四十軍棍……回憶排山倒海傾軋而來,裴照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的了解眼前人。
裴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扯出笑來:“那就家去,田有了,雇個人種地。”
“能撿着條命回家已是俺的福氣了!别人羨慕我的很呐!”大漢說着,越說越小聲,到底還是傷感,不由抹了抹淚道:“将軍……您多保重。”
裴照又拍了拍他:“是你的福氣,保重。”
“将軍——”
裴照轉身之際,大漢又叫住他,五大三粗的臉上是難得的扭捏:“您成個家吧。這話俺壓在心裡很久了,臨走了想勸您一回,日子總得過……”
裴照腳步頓了頓,隻說:“知道了。”
大漢聞言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他傻愣愣地笑着,似乎真的很開心。
聞皎對上大漢的目光,勾起嘴角,也淡然沖他笑了下。
男孩的情況很不好,箭镞貫穿了他的大腿骨,傷員太多,軍醫還沒來得及給他拔箭,隻草草處理了下。
草垛邊滴滴答答都是血迹。
“他的傷勢如何?”
軍醫趕忙回話:“将軍,這孩子年紀太小,又經曆了如此變故,拔箭之後能否活下來……”
“那你便任由他這樣?!”
軍醫聽着他陡然嚴厲的聲音忍不住縮了縮,顫聲道:“傷員太多,還未顧得上這個孩子。”
還有個最殘酷的原因,斷了腿的孩子對軍隊沒有任何用處。
裴照的目光落到男孩那條腿上,“拔吧。”
他随手取了布條,捏開男孩的下颚塞進去。
軍醫麻利地綁好男孩,“大人,您可否按着這個孩子?”
聞皎應下。
她按住男孩的肩膀,有兵士主動按住了男孩的膝蓋。
“大人,我拔了。”
軍醫搓搓手,握緊露在外頭的箭身,猛地往邊上一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