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蹲下去叉着盧挺之拖過來。
“我說扶。”
兵士愣了瞬,這才改為攙,一路帶着他到了刑室。
鄭燮兜着躞蹀帶坐下,還不待聞皎落座,便聽她吩咐,“給盧先生看座。”
兵士搬了把搖晃的木椅,擱在他們對面。
盧挺之腳腕上铐着寒鐵鑄就的鐐铐,拖着鐵鍊來到椅子前,挺直脊背落座。
“今日我二人來,想與先生聊聊天。”
他睜開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眸光落在她身上。
“是你啊,年輕人。”
“盧先生知道我?”
“是老朽向陛下舉薦的你。”
“如此,多謝先生舉薦。”
盧挺之輕嗤。
“聽說陛下龍潛時與先生是至交。”
盧挺之微微揚起臉,火光在他銀白的胡須上跳躍,他默而不語。
“先生曾經的身份比陛下要尊貴吧?陛下出身武将之家,先生怎得與陛下性情相投?”
鄭燮偷偷在桌下扯她的衣角。
盧挺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裝作聽不到她的問題。
火苗跳躍在牆壁上,影影幢幢,如魑魅橫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鄭燮已忍不住伏案而眠,隔壁的牢房中突然傳來婦人尖銳的哭聲。
盧挺之惶惶睜開眼,渾濁的眼珠流露出無措與恐懼,他站起來,沖着哭聲的地方走去。
“幹什麼!”
兩個獄卒一左一右叉住他将他按回椅子上。
門外有獄卒報告:“大人,人犯盧揚死了。”
盧挺之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啊——你當真狠心!揚兒,我的揚兒……我的揚兒——”
“他為何會死?”
“禀大人,人犯在入獄前便常年抱病,入獄後既無冬衣禦寒,也無藥石可醫,并非我等虐待……”
“那些人都沒有冬衣?”
“是。”
她來時身上并未帶銀兩,隻好扯過鄭燮的躞蹀帶上的金飾遞與獄卒,“你去買些冬衣,一人一件,分給人犯與他的家人。”
獄卒面露惶恐,“大人,這恐怕……”
先前晉王殿下在朝堂上向陛下懇請攜冬衣探望盧挺之,被陛下駁回,她這般做,不是忤逆了聖意嗎?
“若上頭問起,一切罪責我擔着。”
“是!”
盧挺之還在笑,隻是已不再發狂,笑着笑着,老淚縱橫。
原本挺直的脊梁被抽走了主心骨,頹廢地倒在椅背上。
她與盧挺之本是同一類人,身為帝王的心腹謀士,得寵時權傾朝野,一朝失勢,禍及家人。
寒氣浸透了氅衣,聞皎的臉色也凍的發青。
“我要見陛下。我要問他,為什麼!為什麼連我的家人都不放過……我為他鞍前馬後,扶他坐上今日的位子!他卻要我的命!還要我兒子的命!你問問他!他到底還要什麼?!”
獄卒死死按住盧挺之,一人擡手掼在他臉上。
“再敢對陛下出言不敬,就拔了你的舌頭!”
盧挺之頭沉在一側許久,“呸”一聲吐将口中血水與牙齒噴在獄卒身上。
“憑你,也配碰我!”
“你!”
“住手——”驚堂木拍響,聞皎瞪向那人,“出去。”
“大人,他對陛下不敬——”
“盧挺之對陛下不敬,自有王法審判,這裡還輪不到你動用私刑!”
獄卒從鼻尖哼出一聲,松開按着盧挺之的手,轉身引入黑暗的牢房中。
“哼,惺惺作态,我是不會在這上面畫押的,想我認罪,就叫陛下來見我。”
“我可以将此事禀報陛下,但我想陛下不會來見你。時至今日,盧先生,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
“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大梁的。你第一條罪是攜恩求報。”
“你的第二條罪,是将私心淩駕于國家法度之上,縱容族人侵占良田,打死良民。他們這般行事,盧先生知道嗎?”
“我給了那些賤民幾輩子勞作都換不來的錢财,他們還要奢求什麼?”
“盧先生的兒子是人,别人的兒子難道就不是人?!”
驚堂木落下,鄭燮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天亮了?”
“禀大人,三更了。”
鄭燮攏緊袖子,打量對坐的二人,聞皎氣勢正盛。
“你與你的家人受大梁百姓供奉,卻行傷天害理之事,落得今日,是陛下的懲罰,也是天罰。”
“呵呵……好一個天罰,聞大人,有朝一日你坐到我的位子上,你看這蒼天,饒過誰。”
“陛下并非涼薄之人,我想他這般做,是想讓先生主動認錯,可先生卻一意孤行。”
“哼。”盧挺之失笑,“你錯了,咱們的陛下是這世上最涼薄的人。你回去告訴他,我,盧挺之,絕不畫押!哈哈哈哈哈哈哈……陛下啊你殺得了我,你堵不住天下的悠悠衆口——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