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石頭還硬的心,時弋隻在鬼怪故事裡看過。
他隻當池溆在危言聳聽,這人屬實天真,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将他唬住。
如果真是那樣罕見的心,那也正好。他幾日前讀的小說裡描寫了這樣一個人,癡迷生啖人心,還自稱最喜歡吃英雄好漢的心,對膽小鬼的心興緻寥寥。
若是這樣的惡人同池溆撞見,那可就遭了殃,崩斷牙齒自是難免,腸穿肚爛在劫難逃。
不過時弋想到沒了心自然就沒了命,管它石頭不石頭的,還是在胸腔裡安穩守着吧。
可時弋不願拱手認輸,擡手将頭發抓得淩亂不羁,正好與那副堪稱嚣張的口吻相襯,“那我的腦袋也比石頭還硬,若是沒有頭破血流,卻讓你的心破碎一地,可不能找我的麻煩。”
時弋自然對話裡的天真毫無意識,可池溆察覺得徹底卻并不覺得讨厭。他知道自己的話,什麼比石頭還硬的心,也誇張得過分,向前向後一萬年,世上恐怕也找不着一顆。
他們傾吐相同的天真,不過一個為了推拒,一個為了靠近。
池溆對自己的笑很吝啬,卻為着此刻相同的天真,難得慷慨了一回。
可這笑卻不能叫時弋高興起來,稀缺意味着容易被誤解,時弋隻當這人以為自己大膽海口,是沒藏沒掖地取笑上了!
笑便笑吧,頭發也不會被笑掉一根,肉也不會被笑掉一塊。
再說他也沒心情理會這個淺笑,尾巴也好,朋友也罷,池溆都沒有給到準确的回應,要是不要。
可既然池溆沒有明确說出那個“不”字,時弋可以一廂情願地認定,池溆這個聰明人,自然傾向于做筆好買賣,也就是絕不武斷地拒絕,尾巴還是朋友,都可以先試試。
還不就街上鋪天蓋地的那句,不買不要緊,試試也歡迎。
時弋給别人試的機會,并不意味着他将自己置于完全被動的地位,是地攤上誰都能看一眼、搓搓粗細的便宜貨。
試隻是一個重要的入口,用以增加人與人之間的羁絆牽扯。試的并不高人一等,被試的也并不比誰矮半截兒。
時弋思緒百轉千回,冷不防被晨風激出噴嚏來。他的腳都踩麻了,池溆也不說話,就隻讓人看見絲絲縷縷的笑,像是檐下的雨一樣,滴滴哒哒個沒完沒了,天上的落完,瓦上的便滾溜下去,邊邊角角的也要擁着擠着。
時弋笃定,剛才應當不是取笑,誰的取笑這樣無盡無休,那得是怎樣的壞心腸啊。
他這才如夢方醒,他好像沒見過池溆正經的笑,出于快樂的笑。
時弋無暇再思考勾出這笑的确切源頭,再不跑起來,這個尚算寂靜、無人煩擾的清晨就要被車水馬龍淹沒。
“你體育怎麼樣?”
時弋總算等來了池溆對尾巴提議的一點回應。
“全能選手。”時弋自以為答得中肯。
“是麼,”池溆湊近了幾步,眼神裡盡是懷疑,“那怎麼連熱身都是錯的。”
時弋啞口,雖然他從小到大将各個運動項目都鑽了一圈,在行的項目不少,學校運動會上賽場上也不會缺了他的身影,但終歸是門外漢,沒有系統地進行過訓練。
業餘,便理所當然成了他的擋箭牌。
“我又不是專業的,還不就隻能使些錯把式。”時弋扁了扁嘴,“你隻要教我,那我也會和你一樣正确。”
時弋有進有退,正中靶心,讓池溆在意起這條并不與自己緊密相連的尾巴來。
如果它跟在我身後,我就不會允許它萎靡黯淡。
他見過貓的尾巴,柔軟而靈活,像是被賦予了單獨的生命。
因此池溆不得不充當起業餘教練的角色,不為了馴服,而是為了激活這條尾巴。
他破天荒地忘記了五點出發這條鐵律,在來到從島的過往一周,除了周四早上的瓢潑大雨徹底阻攔他的前路,他都會雷打不動地準時準點出發。
他知道時弋的目的并不是要走上正式賽場,隻是跑得更快一些、更久一些。
時弋算得上是個聽話的好學生,對他所要求的壓腿、踢腿這些發展訓練都照做,除了壓腿壓得一點龇牙咧嘴之外,都完成得很好。
可個中心酸苦楚隻有時弋自己清楚,他在今早又深刻體悟到了一個道理,就是人生在世、“忍”字當先。
放眼從島,再找不到比池溆更惜字如金的老師。“腿”“下去”“使勁”諸如此類的至簡指令,讓時弋在池溆的語言系統徹底退化與一息尚存之間搖擺不定。
此外,“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俗約在池溆這裡徹底失靈,時弋就算遞了笑臉過去,池溆仍然字字誅心。
“你跑步的極限是多少?”在一切準備運動結束,池溆問道。
時弋重煥鬥志,狂妄無忌道:“無上限!”
這團火卻碰上了池溆的冷眼,因而轉瞬凋零成了幾點火星。
時弋便實事求是,“我也不清楚,沒有測試的機會,但我的耐力還可以。”
“那你和我一起出發,以慢跑的方式,看見青湖橋的石碑就折返,我們還在這裡彙合。”池溆仿佛知道時弋好奇什麼,“往返8公裡左右。”
“那你呢?”第一次就抛開尾巴,時弋顯然對池溆這個行為算不上滿意。
“你追不上我。”池溆一針見血,“往返15公裡。”
為了避免時弋的追問,池溆往路上一指,“我要看你的跑步姿勢。”
時弋不敢不從,便将電視上看的甩手、晃腿的華麗動作都學了一遍,便順着公路跑了出去。
他以為池溆會喊停,結果回頭一望,池溆已經跑在了他的身後。
“我跟着你跑一公裡。”池溆都不看他,隻專注前方的路。
時弋也無心考究尾巴應當在前還是在後,轉過頭“哦”了聲。
可他做不到像池溆那樣心無旁骛,不能讓人看扁所以加快速度,還是細水長流追求穩定,他在兩者之間反複橫跳。
隻是他自己毫無知覺,心神的搖擺已經全都表現在了步子上。
“跟着我的步調。”
時弋循聲,發現池溆在和自己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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