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石心腸麼,池溆這人的自我認知是極偏頗的,又或者是半年的時間已足夠讓人脫胎換骨,由着一副鐵石心腸改換為一副雀兒腸肚。
因為他竟然容不下一個名字的存在。
可兩個字,十個筆畫而已,它能掀動怎樣的不安與波瀾呢。
池溆偏偏着了道,但躲避一個人簡單,躲避一個名字卻很難。隻怪時這個姓太冷僻,作為一個漢字又太庸常。時間、時刻這些詞語日日寸步不離,讓他逃脫不得。
他失敗一回,心口就要多上一根軟刺。
所以他最終選擇放棄躲避,在腿傷恢複、重新走上賽場,在心口軟刺密布而陡然盡消的一個晴日。
和今天錦标賽大同小異的,讓池溆心頭振奮的一個晴日。
他該沖時弋揮一下手嗎,告訴時弋自己的偉大發現,看,我一眼就找得到你。
可他雙手舉着代表城市的标牌,站在隊伍的最前端,不時有攝像機穿梭而過,心有旁骛、太不像話。
他便打消了揮手的念頭。
可池溆應該揮手的,應該毫不顧忌地向時弋展示自己的偉大發現,這樣時弋坐回叫太陽曬得發燙的塑料座椅上,就不會心上竄起一股涼意。
原來強壓的失落卷土重來的時候,會夥同懊惱、悲傷等太多種情緒,在時弋耳邊發出噼裡啪啦的爆響。
一排排橙黃色的座椅仿佛天然生長于此、巋然不動,而座椅上的人們雖然或伸頸張望、或偏頭耳語,都囿于座椅為他們劃定的領域。
他們有很好的秩序,而時弋呢,内心的秩序早七零八落。
時弋此時再想起“我去看你”這一句,便生了這樣荒唐卻合理的解讀,池溆是為這場重要的比賽來的,像是超市裡大甩賣的買一贈一,與自己的會面隻算是價錢低賤、效用甚微的贈品,與那個早抛卻腦後的承諾無關。
可時弋沒想即刻起身拔腿離開,如果他看見的不是朋友池溆,長跑選手池溆這個單純的身份,也值得他看到最後。
他的視線從場中抽離,因為右前方這個男生的背影和側臉,實在眼熟。時弋想都沒想就伸出手去,拍了下男生的肩膀。
那個男生便回過頭,但眼神中透露的信息,明顯是和時弋的不熟。
也可以這樣理解,請你别來打擾我。
可時弋從正臉将人認出,自然沒有當陌生人的道理。即使他們也隻有三面之緣。
“我知道你的名字哎,上次無意間進了你家的包子店,聽見有人叫了你的名字。”
時弋顯然沒有被這個眼神勸退,“你家的早餐店名字真是有夠特别的,害我連續琢磨了一個星期,也沒想出所以然來。”
“所以梁冬朗,四粒子什麼意思?”
梁冬朗,那位從島車神的名字,很好聽的名字。
他其實認出了時弋,但是不想在這個賽場裡為其他人分心,可他知道時弋大概就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難纏鬼,因而冷冷敷衍:“字典裡随意翻來再拼湊的。”
“哦。”時弋對這個回答不無失望,也為自己花費的琢磨時間略微感到一點不值。
他剛坐直身子,就聽到音響裡傳來慷慨激昂的鼓舞緻辭,“讓我們将掌聲送給所有的參賽選手,希望他們賽出風格、賽出成績、賽出水平!”
在被場内飛快流轉的掌聲、口哨聲、尖叫聲和紛雜名字的喊叫聲吞沒之前,一個名字作為出口,将時弋拉出水面。
“池溆!”
時弋像是本能使然,喊出了池溆的名字。
然後池溆真的循聲望過來,可他的目光施予公平,落在時弋身上和其他所有不相幹的人一樣,興許隻有0.1秒。
然後目光回落,落在和時弋不相幹的一切。
-
時弋搞了個大烏龍,這場省級的青少年田徑錦标賽和上次的友誼賽壓根不是一個級别,要持續整整三天。
也就是說,他根本無法在今天就見證是誰挂上那塊冠軍獎牌。
開幕式宣告結束,選手陸續退場,時弋刻不容緩撥了電話。
“你怎麼謊報軍情?”時弋也不曉得該氣還是不該氣。
吳賀接得倒快,聽見電話那頭的話音尋常,卻察覺出不對勁來,“誰讓你話就聽半截的,正式比賽馬上就開始了,但我不知道具體的賽程安排。”
“你要回去嗎?”吳賀正擦着相機鏡頭,“現在十點半,要不我們先出去吃飯,然後你再回家。”
“好,我早飯沒吃就同你出門了。”時弋慶幸,至少還有炫一個漢堡的心情。
旁邊的座位偶有空卻,像是整齊的牙齒豁了口,而時弋是個壞人,也要讓牙齒豁得更難看一點。
他站起身,見前頭的梁冬朗還安靜坐着,便拍了拍人的肩膀,也不管人回頭沒有、在乎與否,兀自說了聲“我先走了”,便離開了。
可時弋出了體育場,才走到停車的地方,就先得感歎一句,今天怪熱鬧是往一處湊的麼。
他看見了倪柯柯倪老闆,正被一個人粗暴推進副駕駛,而後關上了車門。
這輛車品牌時弋不識,但确信價格不菲。
這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時弋也不識,但确信手段如此粗野的鐵定不是什麼好人。
解救倪老闆于水深火熱中,他義不容辭!
時弋一頭熱跑了過去,連身後吳賀喊他的名字都沒聽見。
可他剛跑到車尾,想要伸手去拍車窗,車子便發動了。
他又跟着跑,剛追出去十來米,車子便停了,接着倪老闆推門從副駕走了出來。
“你幹嘛呢?”倪老闆揉搓着手上的紅印,往時弋這邊走過來。
“倪老闆,你還好嗎,這人是不是圖謀不軌?”
“啊?”時弋的話竟勾起倪柯柯的一聲笑來,“這麼說,好像有這回事。”
“要報警嗎,”時弋緊張地往前湊了一步,“要叫人嗎,我可以打電話給我顧叔,他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