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這中間有什麼隐情?
嘶……
趙玖按住眉心,他想到了關于神佑的那個夢,一種無人理解的孤獨,以及被背叛的憤懑不經意地湧上心間,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
趙玖想起他曾問過楊沂中,在他聚建炎一衆功臣祭于明道宮後發生了什麼事,回應他的卻是茫然。
不過也是,既然郭信芳平白失去了幾年的時光,那麼他又憑什麼認為自己的記憶是完整的?
“那姐姐,你還記得那個時候從你昏迷到蘇醒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經曆了什麼事嗎?”趙瑗突然開口,嗓音是孩童的稚嫩。
“沒有。”郭信芳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始終人事不省。”
“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還是發生了,但是你什麼都不記得了?”趙瑗望着她的眼睛,“這兩者的區别可大了。”
趙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瞳孔驟然收縮,緊緊地盯着郭信芳,仿佛要從她身上看出什麼端倪來,卻隻看到這女孩的眼底就像凍了一層冰,看不出任何感情,并且無所畏懼。
她是一個人在黑暗中做孤狼做得太久了嗎?趙玖皺眉。看着誰都像是能傷害自己,無差别的防備着所有人。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郭信芳态度絕對的回應。
趙瑗沒有再說話。
這是謊言,卻也不是。
一時間包廂内靜默無聲,這種微妙的氣氛讓人心裡有些發毛。
郭信芳為每個人都倒好了奶茶,茶葉用沸水沖泡,簡單方便,再兌上牛乳,别有一番風味。
趙瑗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不是很甜,但順滑的液體暖融了全身。
“容老夫多一句嘴。”宗澤試探着問道,“敢問郭小娘子,你前世可是在行伍中多年?且為斥候、敢戰士出身的精銳?”
“宗老相公所言不錯,算起來晚輩的确在從軍二十餘年了。”郭信芳笑了起來,想起了當年那段笑與淚的時光。“不過談不上什麼精銳,無論職位高低,進了軍營隻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兵。我隻不過是盡我所能,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而已。”
“郭小娘子太過謙虛了,在軍中,二十年的磨砺足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宗澤眼中閃過一絲贊許,“老夫觀你行事,頗有大将之風。想必你在軍中一定經曆過不少生死關頭,才能有如此從容淡定的氣度。”
“宗老相公謬贊了,晚輩愧不敢當。”郭信芳一改常态,爽朗地笑出聲來,“不過說到經曆生死關頭,晚輩的确有過不少次,可就是怎麼都死不了。最後我這條命還是為了不被敵人抓到,自己在戰場上了結的,哈哈。”
“小娘子倒是個豁達之人。”嶽飛也笑了,“能坦然面對生死,這份氣度便非常人所能及。”
“其實沒什麼,活得久了,經曆得多了,也就看開了。”郭信芳聳了聳肩,“誰都會死。但死不是最可怕的結果,可怕的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去死、死的毫無意義;甚至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着,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這番話雖然有些沉重,卻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趙瑗握着杯子的手猛然收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垂着眼簾,掩去了眼底翻湧的情緒。
宗澤和嶽飛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他們都是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自然明白郭信芳話中的含義。
“敢問郭小娘子,你究竟是從何處而來?”沉默片刻,嶽飛沉聲問道。
“晚輩是人,自然來自人間。但是我可以說是見證過,也經曆過地獄。”
“地獄?”
“是啊,地獄。不過話說回來,地獄是被想象出來的,參照物不就是人間嗎?不過嚴格來講,我所經曆的地獄更像是個煉鋼爐。”郭信芳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回憶的光芒,“那段時間我和其他人每一天都像是活在地獄裡,有人退出了,但堅持到最後的,都是經過地獄裡磨煉出來的鋼鐵。套用一位将軍的話便是:如果讓我與國朝大多數與我同樣身份背景的女娘們同時往地獄裡走一遭,我能活着回來,她們卻未必。”
每當回想起身為被選拔的菜鳥時,在地獄周所經受的種種磨難,過上多少年郭信芳都一樣會不寒而栗。有無數次,她真的想要放棄,想要一走了之。但最終還是在教官的嘶吼和高壓水槍的掃射下像是一顆釘在十字架上的釘子一樣停在了原地。每當黎明的曙光灑滿大地,她都會感到一種難以置信的慶幸——自己居然又熬過了一天。
真是一個矛盾又複雜的人。
她似乎對這個世界有着一種刻在骨子裡的冷漠和防備,卻又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家國天下的深切關懷。
一時間,衆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喝着奶茶,消化着郭信芳剛才那番話帶來的震撼。
趙玖目光複雜。盡管郭信芳沒有明說,但他卻意識到了這個盲點。更重要的是,郭信芳回來的時候還能确保自己是個人,而其他一部分女子卻極大可能淪成伥鬼,甚至被同化成惡魔,反過來壓迫甚至殘害與她們一樣,甚至更為弱小的女子。
那個夢裡,神佑的結局……
……唯見月暖日寒,來煎人壽……
趙玖的心情愈發沉重,他愈發地确信在郭信芳昏迷期間,她的神魂必然見證過及其可怕的地獄,那必然是個人吃人的地獄。
“郭小娘子……”嶽飛皺了皺眉,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嶽将軍不必擔憂,晚輩所經曆的不過是一個優秀軍人的必經之路。”郭信芳打斷了嶽飛的話,她擡起頭望向窗外,透過天空遠眺着不為人知的過去,“隻可惜這一次我連被扔進煉鋼爐的自由都沒了。”
“此話怎講?”這一回開口的是趙瑗。
“因為她們啊,這是我們的約定。”郭信芳很有耐心的回應,“這一回我可不得不惜命了,她們付出的太多了。”
“什麼?”
“為了貫徹那個牢不可破的誓言,我将不惜一切代價,絕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