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我們為什麼要離開家啊?”5歲的林澤用天真的小臉表達着疑惑。
媽媽的面容已然記不清了,臉部一片白茫茫的模糊。
她的語氣複雜沉悶,難掩哀鳴,“我們沒有家了。”
這個時候爸爸已經出事,媽媽的父親也發生意外去世,林家陷入奪權之争,媽媽的弟弟無法顧及姐姐和外甥。
媽媽清楚地知道,她們母子倆的依靠已經全部倒下,接下來隻有靠自己。
她摸了摸腹部,這個孩子來得真的很不是時候。
借由從前的一些關系,她們勉強躲藏了一陣,但妹妹漸漸要長大了,媽媽的肚子即便束起來,在逐漸入夏的日子裡還是顯得要大。
媽媽再次摸了摸肚子,進了一家小診所。
然後,妹妹離開了。
其實林澤已經記不清,妹妹到底是四個月離開的,還是五個月離開的,他隻記得媽媽那天夜裡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再次帶他逃亡。
逃亡的日子真的很難挨,每個夜晚都格外的黑暗。
還好,林澤緊緊抓着媽媽的手,還好媽媽會在身邊為他點一盞燈。
她們無法離開金沙,齊家那個殺了親爹殺了一衆兄弟的繼位者,對她們下了禁令:所有船隻車輛禁止搭載她們母子,查到違規者,殺!
躲躲藏藏隐姓埋名的日子并不好過,媽媽的脾氣漸漸喜怒無常,身體似乎也出了問題。
終于在某一天,媽媽帶着發燒的林澤進了一間地下室,說是要給林澤治病。
但那個男人并不是醫生,或者說并不是看病救人的醫生,他是一個心理醫生。
他開始對林澤進行催眠。
林澤不明白他在做什麼,隻是聽從媽媽的話,聽着醫生的話。
催眠似乎結束了,心理醫生跟媽媽讨論着林澤聽不懂的話。
“……身體溫度升高……機體的自我防禦機制……大腦細胞活躍……酶活力降低……這個時候催眠成功率會更高……”
話鋒一轉,那個男人又說:“不過任何事都不是百分百的,機體溫度過高持續時間過長會對大腦造成損害,變成智障也是有可能的。”
媽媽陷入了一針沉默,但很快她就說:“繼續,多試幾次,一定要成功。”
那個男人也許是不理解,他問:“值得這樣做嗎?”
媽媽略顯冷漠的聲音傳來:“那個畜生不會放過我們母子的,他一定會找到我們的,我必須為我的孩子找到活下去的出路。”
“但——他要作為人活下去,而不是被人養成一條狗、一個玩物……”
“我甯願他作為人無知的死亡,也不想他像畜生一般得過且過的苟活在金沙這裡。”
不過一會兒,那個醫生又進來了,連媽媽也在一邊聽從着一聲或溫柔過嚴厲地對林澤說:
“你是人,我的孩子,你得活下去。”
“你要記住,你不是畜生!你是人!”
“你要作為人活下去!”
“你是人!!”
……
我……是人……
我不是……畜生……
我得活下去……
我得活下去。
……
病好後醒來的林澤,睜眼到了一家孤兒院,替代了齊家的一位私生子,母親是一位拿了錢跑路的妓女。
媽媽那時想催眠他失憶,植入另一段記憶,以此來保護他。
畢竟最好的謊言便是自己堅信不疑。
林澤接受了這段記憶。
因為媽媽希望他這樣。
是的,從頭到尾,催眠都沒有成功,林澤清楚地記得一切。
然後他帶着這份記憶,進入了孤兒院。
被父母愛護的孩子突然孑然一身,還沒有任何自保能力,他會經曆什麼呢?
他吃過虧,挨過打,受過傷。他學會了偷搶爬拿,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自私自利,學會了……
他學會了很多以前從來不會的東西。
如果催眠成功,林澤會習慣沉淪,當作“正常”。
可是林澤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一切,他知道這些東西不好,但他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就得先學怎麼才能活下去。
在月光下,林澤好像看到有一層黑霧蓋到了腳背。
*
林澤在孤兒院待了十三個月,七歲那年被接回齊家,其後孤兒院就消失了,連同裡面的人。
林澤小的時候很像父親小時候,而父親是齊家那個垃圾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所以當時進入齊家并沒有進行親子鑒定,後來養子養女無數,也無需再做。
那個垃圾那時掐着他的臉,看玉琢石一般,翻來覆去地看,随後收回手,冷冷讓人帶了下去。
到齊家第一個夜晚,那個垃圾的認得幹弟弟之一,打開了他上鎖的房門。
然後,死在了那個晚上。
冷靜地謀劃他人的死亡,動手毫不猶豫,事後完美計劃。
整個過程,他冷靜理智到好像不是在殺人。
如果那真的是“人”……
那是林澤第一次殺人,雙手第一次沾血,血液滑膩惡心,血腥味作嘔難聞。
從那時起,林澤開始戴手套,一雙黑色的手套。
他厭惡再用雙手接觸血液。
那個夜晚的林澤覺得,他好像做對了,卻又好像做錯了。
恍惚間,有一層泥污好像浸沒了他的膝蓋。
他不明白,他是否還在遵從媽媽的話,隻知道有什麼東西碎掉了一點。
那是名為人性的底色在破碎。
第二天,林澤進了刑堂。
老東西那個時候特别生氣,在看到他的臉腫傷成那樣後。
林澤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個老東西曾追求過母親,甚至因為父親抱得美人歸而籌謀害死父親,害死外公一家。
所以對于他這張臉,老東西十分在意,甚至對林澤亦抱有令人作嘔的惡念。
老東西說要讓林澤記住這個教訓。
教訓是那道從肩胛骨到胯骨的刀疤,這是老東西專門請醫生不用麻藥的情況下,固定林澤的四肢頭顱,讓林澤清醒地痛的死去活來。
林澤的确記住了,醫生可以發揮的作用不隻是救死扶傷。
所以,廢物利用,那個醫生也是後來為老東西穿四肢鈎子的醫生。
第一次的刑罰,老東西并沒有明言對那張臉的執念,是林澤猜測揣摩出,老東西似乎很看重那張臉。
所以從那以後,林澤事事都會避開臉。
他那時太過弱小,螞蟻無法撼動大象。
不久後,林誠來到了他的身邊。
林澤遇到林誠的時候,林誠在被野狗撕咬,是林澤打死了野狗,救下了林誠,然後帶走了林誠。
從七歲到十五歲,林澤爬到了齊家五少的位子,老東西樂意養蠱看戲,對每個孩子,不論親子親女還是養子養女,統一排序。
前面死一個,自己的序号就可以進一個。
林澤用了八年,或直接或間接不知道弄死了前面多少擋路的。
他能不殺人嗎?
不能,因為你不殺人就會被人殺。
退讓等于懦弱,憐憫等于白癡,不反抗就會被就會被惡鬼撲食,啃得渣都不剩。
林澤時常在黑夜裡留一盞微弱的燈光陪伴自己,欺騙自己繼續堅持,繼續活下去。
事實上,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活,
他不明白為什麼齊家沒有“人”的存在,
他最不明白的一點是——
什麼是“人”?
林澤從到齊家的第一天就在思考,思考了八年,他放棄了。
他真的找不到答案,但媽媽一定知道。
所以,林澤打算帶着齊家這群東西去問媽媽,那個問題的答案。
微弱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陰影爬到了林澤的腰間。
林澤籌備了三年,等到差不多後,打算在老東西開每年一次家庭聚會的那天,炸掉這個魔窟。
可世事無常,林澤遇見了一個人,他是被不知道第幾還是第十幾号小姐少爺推過來的馬仔。
他叫陳木,耳東陳,木頭的木,個子不算高,長得也糙,并且膽小,窩囊,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
林澤前世曾一度怨恨這個人。
這個人告訴了林澤河的對面是什麼;
這個人帶給了林澤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個人教會了林澤什麼是“人”。
然後,被林澤親手所殺。
讓林澤永遠記住了一個叫陳木的警察。
林澤怨恨陳木帶來的希望,更恨他為什麼要帶來希望。
*
那是林澤第一次接觸不一樣的存在,一名卧底警察,一名在幾個大毒枭那裡公開透明的警察。
他們把這次派過來的三個警察當猴耍,當戲看。
林澤并沒有參與其中的想法,冷眼旁觀,并繼續推進自己的計劃。
是陳木先接近他的,在他到林澤這裡後的一個月,冒險替林誠擋了一槍,僥幸沒死,從而跟在了林誠身邊。
那個時候林誠基本對林澤是寸步不離的狀态,這也就導緻陳木三五不時出現在林澤的視野之中。
空等着爆竹煙花的倒計時的确有些無聊,林澤開始觀察陳木。
林澤的确有些好奇,警察跟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陳木說,河對面是岸,岸上有人家,人家裡面是煙火。
陳木說,那裡平安,和諧,自由,平等。
陳木說,那裡也有壞人和罪犯,但是他們擁有法律,法律會制裁罪犯。
陳木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他們那裡的小孩子有着九年義務教育,有未成年保護法,有公益機構撫養會無家可歸的孩子。
他們那裡的孩子可以自由生長,可以按照自己想活得樣子活。
林澤不相信,他偏執地想,這個警察一定在騙他,要拉攏他,用花言巧語蠱惑他!
這個人看着一點也不老實了,竟然騙小孩!
“你們生活的地方,真的是那樣嗎?”十八歲的林澤終究沒有忍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迎着林澤的視線,他肯定道:“是的,孩子們是未來,是應該被呵護的花朵。”
林澤持懷疑态度,金沙這裡的孩子也是花,食人花。
不可否認,林澤喜歡聽陳木說得童話故事,也因此,他決定在帶齊家這個魔窟上天之前,再做一件多餘的事。
林澤把陳木騙到了一處廢棄出船的地方,見面第一句就揭了他的身份。
林澤:“我知道你是警察。”
陳木意外卻也不意外,他說,他猜到了。
在他被踢皮球一樣踢到林澤這裡時,他隐約就有種感覺,他很可能暴露了。
但林澤的第二句話,是真的讓他猝不及防。
林澤說:“我弄到了一次出船的機會,你今天就走。”
陳木問,那他的隊友怎麼辦?
林澤覺得他有病,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竟然還擔心隊友。
林澤說:“我盡量把他們也弄出去。”但可能性不大。
陳木的離開,會讓那群惡鬼将目光聚集在另外兩個人身上,他們兇多吉少。
另外兩個人的死活,林澤并不在意,他隻想讓陳木快點離開這,先将人送出去。
但陳木拒絕了,他說他不能走。
為什麼?
陳木隻是看着林澤笑了笑,憨厚不起眼的臉上是林澤看不懂的神色。
後來林澤才明白,陳木走了,他就會死。
那些毒枭不是蠢貨,如果陳木在林澤手裡逃出,不論是不是跟林澤有關,林澤都要死。
甯可錯殺一千,挂屍做例子,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可能。
陳木又說,他走不了的。
果然,林澤聽到了遠處一聲槍響,那是林誠用來警示林澤故意開得槍。
陳木依然不意外,他隻是掏出了煙。
林澤說:“我可以殺一條路出來。”
你依然可以走。
陳木聽懂了林澤話中的意思,為林澤的執着頭疼,陳木說,他就沒想走。
“不走,會死!”林澤有些生氣,變聲期的聲音又高又利,“什麼能比活下去更重要!”
陳木說,很多東西比活下去更重要,比如責任。
盡管他早已暴露,但他隻是先鋒部隊,用來探路搜集情報的,情報已經傳出去了,他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林澤子彈上膛,将槍抵在了陳木的腦袋上,讓他滾。
陳木隻是點着了煙,突兀地說他有一個女兒,剛出生,還不會叫爸爸。
林澤握槍的手緊了一分。
陳木又吸了一口煙,說:“不要再讓旁人看出來你的在意,即便是對你信任的人也不要表現你的憐憫。”
你對婦女兒童總是會多一分不忍與關注,那會害死你。
已經有人聲傳過來了,陳木笑着說,他再抽兩口。
然後他扔了煙,對林澤說:“開槍。”
他握住了林澤的手,“作為人,繼續活下去。”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澤顫着滿是水霧的雙眼,就這麼呆愣愣地看着陳木松開了同握一槍的手,然後倒了下去。
我,殺了人……
我,殺了人!
不過十秒,林澤好像再次變成了冷漠的旁觀者,無比冷靜地拖着陳木的屍體,将他推入了海裡。
老東西的性子喜怒無常又惡劣不堪,林澤曾親眼見過他命令仆人将屍體做成包子,然後喂給他的兒子們吃。
林澤甯願陳木被海魚啃食。
林澤面無表情地說:“我叫林澤,林中雙木栖于沼澤的林澤。”
然後,向上打空了彈夾。
轉身,林澤如同水滴入沼,黑水進墨,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淵。
有一個不知誰身邊的狗沖着林澤汪汪叫:“五少一直置身事外,怎麼今天來這麼早搶功勞?”
他懷疑林澤同陳木是一夥的,陳木被殺,不過是林澤為了自保。
如果是以前,對這些東西,林澤眼神都不會給一個。
因為林澤有一個可笑的底線:非必要不殺生。
林澤等了一會兒,林誠來了,他說:“割了他的舌頭。”
林誠當即上前,下一秒一聲槍響,跟着一聲慘叫,林澤的子彈打中了狗主人的一條腿。
林澤說:“别動。”
林誠給了那狗東西幾拳,扯出他的舌頭,匕首用力一割,挨了半臉的血,回到了林澤身邊,隻剩那被強行割了舌頭的東西嗚嗚咽咽的吐血痛呼。
“打狗還要看主人,你養的狗生事,我就打你這個主人。”
林澤一點都不在乎對面全體舉槍的威脅,他邁了兩步,槍身拍了拍狗主人的臉,說:“我等着你的賠禮。”
金沙不講道理,隻講拳頭,林澤的地位足以碾死這裡的所有東西。
因為養的狗惹事生非而廢了一條腿,因為一句話說得不當而被折磨緻死,很平常,都很平常。
回去後的那天晚上,林澤一根一根地等着煙自動燃到頭,一直到天亮。
他曾一度疑惑什麼是“人”,是否有“人”的存在。陳木這個标準答案的“人”,教會了他。
林澤看着被點點火星燃着的煙,他想:媽媽,我好像不能再聽從你的話了。
我成為不了那樣的“人”,我甚至親手殺了那樣的“人”。
林澤的腦中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齊家不見天日的生活,一會兒是陳木讓他活下去的聲音……
無人可見的沼澤瘋狂湧動,瞬間淹沒至了脖頸。
“啪嗒”
一滴水滴落在煙的旁邊,林澤遲鈍地想,下雨了嗎?
他低頭看見的是一張慘白悲傷的臉。
真奇怪,桌子在流淚……
天光漸漸破曉,林澤的煙燃到了最後一根。
他盯着最後那根煙,“我欠你一次。”
那兩個警察的屍骨會回歸你們的家,
金沙看戲耍弄你們的畜生,我會送去地獄贖罪,
還有,藏在你們身後的鬼,我會扒了他們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