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落魄
人的成長往往隻在一瞬之間,徐柏青覺得自己在心态上,好像終于蛻變為一個成人了
——冷漠,麻木,言利而已。
許延年這個名字連同青春那些懵懂的悸動,徐柏青決心不再記憶,一股腦鎖進箱子,置于閣樓。
那裡有太陽和月亮、烏鴉和白鴿,但不會有尋寶的小男孩,就這麼長長久久,任它在白的光、黑的影、飛舞的翎羽裡,一層一層落灰。
是怎麼又被打開的呢?這口箱子幾乎是被遺棄了啊。
徐家老太太要過世的時候,徐建中的私生子和私生女跑到醫院來說要見奶奶,這不用猜就知道是小三唆使的。
他們扛着孝順的大旗,魏若琳這個正房大媽怎麼說?說什麼都不合适。
徐建中雖然記恨小三給他戴綠帽,但對兩個孩子還是有感情的,他不做惡人。
徐柏青也不适合出面。
老二徐禮中、老三徐允中夫婦就更不好說什麼了。
如《紅樓夢》裡寫的,這正是用女孩的時候。
徐雯是大堂姐,她站了出來,指着那兩個道:“你們倆來是想把我奶氣死嗎?我奶不想見你們,馬上走,别逼我大嘴巴子扇你們。”
徐雯的話,沒人有異議,因為老人家的态度一直是很明确的。
徐老爺子在世時就曾發過話,家族的生意絕不允許非婚生子女染指,這話針對但并不限于大兒子徐建中,所有的徐氏子孫一視同仁。
老爺子甚至還特意做了财産公證,集團股權等一系列家族核心資産隻有婚生子女才有繼承權,若不是流動資産不好監控,老頭還能做得更絕。
兩位老人家人品高潔,夫妻伉俪情深,離婚再嫁娶這種事,在他們老一輩的觀念裡,都是極丢人的。
三個兒子都是他們悉心教養的,但對于長子,他們寄予了更多的希望,結果徐建中不修私德,背叛婚姻。
老夫婦倆失望透頂,對他的小三和小三的孩子更是深惡痛絕,從不許她們母子仨上門。
徐雯這樣彪,她大伯徐建中面上有點挂不住了,忙表态道:“快走吧,别再過來了。”
病房外的動靜其實早把徐家老太太驚動到了,老太太鼻子插着氧氣管,已然奄奄一息。
她說:“我大孫女最貼心了,奶奶的小棉襖。”
又拉徐柏青的手,“乖孫,奶奶最不放心你。”
徐柏青哽咽道:“奶奶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的。”
“我大孫子受委屈了,都是你們兩個造的孽。”
兒子先出軌,老人家知道是自己教子無方,他們理虧在先,可對兒媳婦也是有氣的。
早年若不是魏若琳執意要去美國,也不至于釀出那樣的局面。
夫妻決裂後,兩人各玩各的,圈子裡都知道,老人隻是老了,又不是聾了。
這一句話,頓叫徐建中夫婦羞愧難當,而徐柏青一下就落淚了。
他是個男人,委屈這種矯情的字眼不該跟他挂上鈎的,說起來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他這一年也有三十五六歲了,可在爺爺奶奶這裡,他始終有做小朋友的權利。
當年父親出軌,另有了一個小家庭,母親認為是因為要帶他去美國讀書,夫妻長時間分居導緻的。
雖然魏若琳不曾宣之于口,但徐柏青知道,他媽媽心裡一直是有怪他的,可是美國那也不是他自己想去的。
他父母的婚姻一地雞毛,而他的婚姻就更可笑了。
财富不是用來獲取更多自由的嗎,怎麼反叫他成了奴隸?
老太太徒然間變得精神矍铄,“還記得爺爺給你們取名字的寓意嗎?”
不算徐建中外面養的,徐家老夫婦共有五個孫子孫女,但其中隻有徐雯和徐柏青的名字是他們爺爺給取的。
“雯”字的意思是有花紋的雲彩,因為徐家老太太的名字叫“沈月明”,徐老爺子一片愛妻之心,所以給大孫女取名為“雯”,引自宋詞——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而徐柏青的名字是取自東漢的一首五言古詩——《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好不容易來了,就算不能有所長進,也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奶奶要回去了。”
剛是回光返照,老太太很快就神志不清起來了。
“年年哪去了,怎麼都不來看奶奶?”
在場聽到這個名字的都怔了,怎麼也想不到老太太臨終了會念叨起這一個外人來。
也很奇怪,徐家人居然或多或少都還對這個姑娘有印象。
年年,徐柏青腦海裡浮現出了她穿綠色連衣裙的樣子。
有一個詞叫“恍如隔世”,徐柏青感覺許多人、許多事真的很像是上輩子的了。
“好孩子,多好的孩子啊。”老太太嘴角微笑着,似乎是在溫馨的回憶中離開的。
……
相較四年前徐老爺子的追悼會,老太太的喪事辦得很低調。
因為老太太看着川流不息的吊唁來賓,當時就給兒孫說了:“我不喜歡熱鬧,等我死的時候,你們别給我整這樣的”,重病後又把舊話重提了一遍。
因此徐家并沒有對外發訃告,隻是通知了一些至親好友參加,就是他們集團總部也鮮有員工知道。
這段時間員工也沒空窺視老闆家的瓜田,個個忙得熱火朝天。
這一年A市申辦了場國際賽事,活太多,幹不完,根本幹不完。
政府對外公開招标,徐氏集團拿到了個大項目,總部的牛馬不夠用,A市下轄的縣、縣級市等多家子公司的二等牛馬們也被征調了。
一周前,用大巴車通通載到了A市,不允許請假,也沒有獎金補貼,隻給周末加班的兩天調休。
許延年這品種的牛馬是不需要調休的,如果能給她多開兩天工資就好了。
腳不沾地忙了整整一周,終于趕上工期,集團倒是慷慨了一回,辦了個慶功宴犒勞大家,聽說高層們也會到場。
許延年有低血糖、低血壓的毛病,人早又到強弩之末了。
她們Z市這波人這一周被派在集團的老廠區打雜,開慶功會的地方是集團名下的高爾夫酒店,打車需要半個多鐘頭才能到。
她當下的身體狀況坐車多半又是要吐的,食物能提供給她的情緒價值幾乎沒有。
吃什麼不能果腹,何必折騰自己去湊那個熱鬧,不如早早回下榻的酒店休息。
她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去或不去慶功宴那都是不打緊的。
和她Z市同來的夥伴們已經出發去高爾夫酒店了,就剩本地的員工們在收尾。
有幾個小年輕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嘻嘻哈哈玩鬧着,許延年看着心裡很羨慕。
難怪人家說不羨神仙羨少年,隻是她十年前剛畢業的時候也不曾有過他們的這種活力和激情。
辦公室桌上還有幾份中午吃剩的盒飯,塑料膜封口,都沒撕開過,是幹淨的。
許延年拿了一份,用茶水間的微波爐加熱了一下,又拿了一瓶礦泉水,另外找個無人的地方去吃。
因為熱鬧是他們的,她什麼也沒有。
她來到後門樓梯口,這個時間點,沒人會到這一處來。
隻是她不知道,那天那麼湊巧的,徐柏青的車就停在外面,他坐車裡往外一望,正正好就能看見她。
許延年坐在樓梯台階上,占了右側小小一塊地方,她安安靜靜的,端着盒飯在吃,礦泉水打開放在一邊。
她家教很好,從不浪費食物,一整份盒飯都吃幹淨了,礦泉水還有半瓶,她漱了漱口,用塑料袋小心把垃圾裝好,打上結,丢到垃圾桶去。
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保安大叔熱心腸,願意借把傘給她。
許延年道謝說了不用,明天她們一早就回Z市,她想,要是借了傘,那樣明天走前她還得返回來還雨傘,怪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