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州城大道車馬來來往往,昏黃暮色暈染四面八方,小販叫賣聲已停了,被跑跳的孩童撞了一下,張敬總算回過神來。
他匆匆向驿站趕去,又在推門前停住,換上和氣笑容,“路上稍稍耽擱了片刻,謝大人久等。”
“張大人客氣,”謝明蘊拱手,左手撩起衣袖斟了一杯香茗,“聽聞大人今日去了書肆,可是淘到了什麼好書?”
派去辛州州牧府上的探子今日答複,與張敬約好在書肆相見。
張敬呵呵一笑,滿飲一杯,“謝大人神機妙算,确實在書肆瞧見一本好的。可惜今日未帶足銀兩,改日我再去瞧瞧。”
謝府本輩家主謝亦在辛州州牧處任簿曹一職,輔佐州牧掌一州财務糧草事務,正是謝氏暗賬的幕後推手。據探子回報,那處的情況果如謝明蘊所料。
隻待一石入水,滿池污泥便都将翻湧起來。
“既是好書,張大人等些時刻也無妨。”謝明蘊推杯同飲,“靜待好事便是。”
該做的謀劃都做得差不多了,穩住詠州城太守,謝府那兩兄弟自會将人招來。
正事到此已結束了。兩人又閑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一壺茶盡,謝明蘊手腕輕轉,将杯子倒扣,“時候不早,謝某便先告退。”
“謝大人慢走,來日再聚。”張敬起身相送,神情猶疑,欲言又止。
謝明蘊瞧出他有話要問,停住腳步,笑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既被瞧出,張敬索性不再遮掩,直言道:“我在書肆見到了謝大人那位......小妾,忽而覺着她有些眼熟。敢問可是苑上肅老爺的女兒?”
苑字上即草字頭,下接肅字,合為蕭。
張敬從前官職不高,不想他也見過扶盈。隻是知道也無礙,謝明蘊颔首,“正是。”
張敬駭然,他早做好了謝明蘊否認或是狡辯的預想,哪想人竟是徑直承認了,“這、這,她家裡頭可知道此事?”
“張大人放心,謝某業已告知。”璘王與扶盈雖不親近,到底是同宗,張敬所說的“家裡頭”無非指的是璘王。
“原來如此,是在下多心了。”張敬忙告罪。怪道璘王至今未下令追查失蹤的扶盈公主,隻叫人嚴查太子下落,原來這公主早被謝明蘊逮住了。
真是可悲可歎,一朝公主淪落人下,還落到謝明蘊手中,恐怕受了不少罪。張敬本還看不慣來詠州時扶盈桀骜不馴的态度,如今回憶起來,全成了铮铮傲骨。
張敬臉上神情幾經變幻,謝明蘊仿若不見,告辭後便自行回了謝府。略微斟酌一番,他大概猜到了張敬在何處見到扶盈。
“這書我不喜歡,賞你了。”
不必再猜,扶盈已印證了他的想法。
謝明蘊接過書,指尖在書側掃過一張張書頁,唇角略微勾了勾,“阿宛都買了些什麼書?”
扶盈怕他又借機生事,将基本薄厚不一的書攏回自己身邊。她沒買着那本古書,隻好選了本最艱深晦澀的給他,自己留下的都是容易看懂的。
瓷青色書被她抱着壓在胸脯,上身襦裙頓時起了幾道深深皺褶。謝明蘊别過眼,并未上手去搶,隻轉身坐下翻着扶盈給的那本。
《周易》,他從前粗略看過,上京府内還存着一本,其中内容不大容易明白。扶盈将此書給他,莫不是有興趣?
難得公主有此雅興,謝明蘊抿了抿唇,打算好好給她注解清楚。
扶盈不會研磨,謝明蘊隻能自己動手。還未将墨研開,門外又有人來,“三表兄,祖母請您過去。”
謝老太找他,估計也無什麼要緊事。倒是蘭蕙仍尋過來,是他說得不夠明白。
謝明蘊擡頭瞥了一眼,沒在扶盈臉上瞧見什麼反應,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謝老太照舊沒說出些什麼有用話來,慢慢将話頭拐到了蘭蕙身上,“蘭蕙比你小兩歲,少時見你時,還說三表兄生得英俊呢。”
“祖母,突然說這做什麼。”蘭蕙嬌嗔一聲,輕輕推了推謝老太手臂。
謝老太慈愛地拍拍少女的手背,“蘭蕙那時不敢同你搭話,明蘊或許不記得表妹了,蘭蕙也該同你表兄說說才是。”
謝老太催着蘭蕙說起的事,謝明蘊确實毫無印象。他隻是忽然想起,扶盈也比他小兩歲。
初見扶盈時,謝明蘊年方十七,心高氣傲、目空一切,而那時扶盈才十五歲。三年過去,他學會了隐藏鋒芒,扶盈倒是一如既往地驕橫恣肆。
瞥見他眸中溢出笑意,蘭蕙雙頰绯紅更甚,聲音慢慢細了下去,“三表兄可是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