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昨夜見到李少傅的緣故,扶盈忽而夢見了舊時在東宮的見聞。
那日她到東宮去尋皇兄出遊,正好碰見李少傅與一個宮女起了沖突。他二人之間頗有争執,李少傅要帶那宮女走,宮女卻不肯,跪下來向皇兄磕頭求情。
那時皇兄是何反應?李少傅說了什麼?那宮女又說了什麼?記憶中的人神色各異,聲音卻聽不清了。往事如雪花消融,模模糊糊地隻留下一團水漬。
“留在東宮也不過做個伺候灑掃的下人,跟了少傅,以後錦衣玉食,來日她便知孤是為她好。”扶盈隻記得皇兄最後是這樣說的。
東宮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樹,似乎猶在眼前。相同的情景,扶盈的心緒卻不與從前相同了。
那個宮女分明是不情願的,這樣真是為她好嗎?
遲疑的瞬間,扶盈仿佛又見到了那宮女站在她面前,仍是穿着半新不舊的衣裳,一張臉梨花帶淚。
“公主,公主......奴婢求求您,求求您幫我......”
“隻要您勸勸太子,隻要您發一句話便好了!求求你幫我,求求你啊!”
“你為什麼袖手旁觀!為什麼無動于衷!為什麼!”
“啊!”夢境的最後,面容扭曲的女子哭叫着抓住了她,扶盈頓時便驚醒了。
坐起感受到絲絲冷意鑽入床榻,她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隻是一場夢罷了。
那個宮女其實沒有撲過來,她隻是低垂着頭,含淚離開了東宮。
可是多年之後,扶盈卻又夢見了她,還是以那副模樣。
一句句質問并非來自那個宮女,卻更像是來自自己。當時的她,究竟為何沒有出言阻攔呢?
“怎麼了?”謝明蘊察覺榻邊的動靜,掀開帷幕望進來,“别怕,我在這。”
扶盈轉過頭,呆呆地凝望着他的雙眼,突然無頭無尾地說了一句:“我......我有點怕皇兄。”
雖是親生兄妹,自小一處長大,但自皇兄單獨搬到東宮去之後,他們便也不複從前親近了。
皇兄變得威嚴許多,也變得有些固執己見。他的威風即便沒有使在扶盈身上,也落在了她眼裡。
皇兄并沒有她想得那樣寬厚仁義,她其實明白的,卻一直不敢承認。
不知扶盈為何突然說起這樣的話,謝明蘊少見得語塞了片刻。
分明前幾日還堅定地認為廢太子能做明君,怎麼今日卻變了口風?
以扶盈的心眼,不會故意詐他,應當是夢見了什麼。
“......功過是非向來最難評定,各人心中各有所想。事實如何,也隻能聽由内心。”
點到即止便可。畢竟當局者迷,廢太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隻能由她自己去悟。
昨夜之事動靜不小,客棧掌櫃及夥計都聽見了聲響,知道是大人物的事,心照不宣隻當不知。用過了早飯,一行人便又繼續向上京城去了。
扶盈還沉浸在前事中,心神不甯地上了車,想撐着頭往窗外看,牽扯到傷口,不由“嘶”了一聲。
謝明蘊聞聲側目,遞了一個軟墊過來,扶着扶盈肩膀墊到了她腦後。
因他伸手過來,扶盈立即便注意到了他手上纏着的紗布,回過神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先前是她傷了,勞累謝明蘊一路照顧。如今反過來,她卻實在不懂得如何處理。
隊伍中有醫師,有仆從,再不濟還有一衆侍衛。想必她即便什麼也不做,謝明蘊也不會怪罪她。
“我......”躊躇了半晌,扶盈咬了咬牙,小心握住了他的手,“若要換藥,我便勉為其難幫你。”
“......什麼?”
含含糊糊說完,也不管謝明蘊是否聽清,扶盈急忙又放開了他,取了書假裝在看。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
本就深奧的内容,如今越發讀不懂了。
數行墨字從眼前流過,未有半點落入腦海,扶盈心頭輕微一顫,隻聽見謝明蘊很輕地笑了一聲。
一夜大雪,幾乎覆蓋了萬物蹤迹,馬車循着并不清晰的轍印緩緩向前,越過一片又一片村莊原野。
大雪在連綿幾日後終于停下,一路再未有波折,馬車進入上京時,城道上積雪已被掃開。
總算又回到上京,街市房屋,一如從前。扶盈欣喜之餘,瞥見道路上行人的衣着,一時又歡喜不起來了。
北地的風尚,何時将上京弄得這樣野蠻?
身處江南時沒有實感,回到京城,滿目卻都在提醒她,而今的朝廷已變天了。
本是心裡有氣,想到謝明蘊那一番“仁君明君”的理論,扶盈不覺又定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