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兵燹之亂,皆發于民。順而喪命,便隻得逆而求生。
扶盈并未看過很多兵書,得知此事,并不能瞧出其中彎繞,也隻得暗暗歎一口氣。
他這政令,倒确實是将民心都籠絡走了。
扶盈的猜想确是不錯。待大典收場,民衆四散回家,大街小巷充斥的,便不止儀式的莊重,還有新皇的仁德。
“有此仁君,是天下人的福氣!”
府中仆役分明并不耕種,卻也同外頭一起陳贊。扶盈無力反駁,獨自坐在窗邊生悶氣。
這些人都是怎麼回事?因着些好處便喜不自勝,難道他們都忘了前幾月是誰在攻打上京城?
就是見利忘義,也不該這般大張旗鼓。更何況,這政令也未必推得下去。
父皇在時,她雖然極少涉政,但總還是聽聞過。朝廷頒布的法令,時常無法傳達四野,縱使起草時籌備諸多,最終不過不了了之。
輕易改了田地賦稅,上下牽扯無數,想必也要落得個朝令夕改。
京中人都被這股喜悅沖昏了頭腦,扶盈自認衆人皆醉,也不與他們多話。她将話悶在心裡,執意等到謝明蘊回來,才慢慢都抒發出來。
“所以你說,此舉豈不是不切實際?”
她等到人時,更鼓已敲過兩次。夜色極深,夜涼人也靜。城中的人聲已停了,唯有遠處皇宮隐隐傳來燈火。
如此盛事,宮中的宴會必是晝夜不息的。
謝明蘊身上沾了那處華貴膩人的熏香,神态微醺,微笑着聽扶盈說話,良久才緩緩回答:“阿宛是這樣想的嗎?”
他似乎真是醉了,語調溫柔憐愛,分明話語中含着否定,眼神卻那樣熾熱。
月光自窗而入,晚風拂面,吹得扶盈一顫。她從怔愣中回神,摸了摸自己發熱的面頰,急忙将目光轉開,隻低頭盯着襦裙上的芙蓉花,差一點忘記了要說的話。
“......我、我不知。”
“呵......”身旁傳來他的笑聲,聲音壓在喉口,帶着胸腔也一同震動。謝明蘊右手支着頭,笑過之後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她,彎起的唇角不曾落下:“不可行的诏令,皆是思行有差。越是含糊,其中纰漏越大,也便越難以施行。”
“皇帝此回下的诏,最大錯漏便是在‘鳏寡孤獨’四字。”
縣中有鳏寡孤獨者,俱免其賦。
天下之大,民生之廣,要一戶一戶核實絕無可能。所謂“鳏寡孤獨”,也不過是地方官呈報的一個數目而已。
扶盈說不清的古怪之處被點出,她心中也有了些底氣,卻仍是不看着謝明蘊,問道:“既是如此,怎的無人勸他收回成命?”
“自然無人。”謝明蘊答得也快,他微仰了仰頭,少見得顯得慵懶,“這政令......是我獻的計策。”
興許是醉意弄人,他說話少了些文鄒鄒和禮節,多了些調侃的意味,“新皇登基,必有人心懷有僥幸。遇如此纰漏,怎能不借機撈得棺材本?他們越是大膽,反倒越是好。”
扶盈還未從“如此蠢計竟是謝明蘊提出”的驚異中走出,越聽越疑惑,忍不住接話:“官員貪腐,傷的是百姓,有什麼可好?”
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該知曉貪墨成風的壞處,何況謝明蘊?憑着對他的了解,扶盈猜他有後手,隻是苦于思而不得。
謝明蘊果未辜負她信任,雖半醉瞧着漫不經心,思路卻清楚。“他若要瞞報,少不得上下打點,一層層得利之後,原先的錯一便要變成錯十。中飽私囊的越多,也就越容易被瞧出。”
“所謂‘鳏寡孤獨’者,戶部皆有前數可查,縱有相差不該過多。如有大差錯,不是濫權,便隻能是治下無能,以緻民不聊生......”
“兩罪同舉,就看那些大人們如何選了。”
貶谪還是掉腦袋,總是容易選的。
經他一番解釋,扶盈了然許多,隻是因對新皇有偏見,少不得又辯駁兩句:“倘或如你所言,确實能揪出些奸佞,可若要一一處理,所費功夫不少,同樣勞民傷财。”
她的質詢不無道理,隻是這考量也早被謝明蘊算了進去。
“既然費時費力,那就不必一一處理。”
新皇登基後的第一道诏書,自然不隻有籠絡民心這樣簡單。
“首要的,便是将那些目無天子、作奸犯科者清除。至于其他,暫且放下,留待他日評判。”
“官場中某事,不問便是無,若是問了,那便是罄竹難書。至于何人問何時問,皆由君心。”
新皇願以仁待百姓不假,他要臣子忠心不二亦是不假。今後若有暗藏禍心的地方官,今日之令便是無可推說的罪證。
況且戶部存有曆年的戶籍統計,查起來也并不難。
“隻可惜......”隻可惜先皇在位時各部疏懶,所記或許有所偏差。謝明蘊的笑容頓了頓,并未将這話說出。
也罷,都是前塵舊事,還是不要提起惹她傷心的好。
謝明蘊及時停了話,擡眼看向扶盈時,卻發覺她低頭不語。
扶盈确實不知道“可惜”之後是什麼,但謝明蘊先頭說的話她還是明白的。
溶溶月色,漸移西窗。一片如霧微茫中,她神色難辨,“那你呢?你對新皇算是忠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