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是南方雨水豐沛的時節。
淅淅瀝瀝的雨絲從天空中飄然而下,斜着撲打上窗台,炎熱的夏天因為降雨而多了幾分涼爽。
時添在床上翻來覆去,眉頭微微蹙着,睡得不是很踏實。
他夢到了幾年前的一個雨夜。
那是這座沿海城市降雨量最大的一年,氣象台連續幾天發布暴雨預警,通知市民盡量不要外出。大學也因此而停了幾天的課,所有學生在家複習,迎接即将到來的期末考。
他早上出門的時候沒帶傘,放學後披着外套一路跑回老屋,剛到家就感了冒。
周斯複那天有考試,考試過程中沒帶手機,出門後拿着傘去教學樓接他,才發現他已經一個人跑回家,在被子裡裹成一團,連開口說話都帶上了鼻音。
回家途中,周斯複特意繞道去藥店買了幾盒感冒藥,還順路從食堂捎了壺熱湯回家,想給窩在床上的他暖暖胃。
結果他們都沒想到,由于舊排水系統産生故障,老城區的雨水幾乎快要淹到膝蓋以上,接下來幾天都沒辦法出門。
吃了感冒藥,他的身體卻沒有好轉,第二天便開始了持續的高熱。
周斯複從鄰居家借了點快速退燒藥喂他服下,見他身體熱得厲害,又從冰箱裡取出冰塊,用塑料袋封好,笨拙地貼着他的肌膚不停地按壓,想要為他手動降溫。
他深更半夜經常踢被子,周斯複幹脆就不睡了,坐在床沿替他壓着被角,用手輕輕撫摸着他濡濕的頭發,柔着聲哄他入睡。
他還記得那時候,周斯複總是抵住他滾燙的額頭,一遍遍對着他說:“十天,再睡會,乖。”
迷迷糊糊之中,他聽到周斯複整晚站在門外打電話,詢問附近哪家醫院的發熱門診還接診。周斯複對電話裡的接線員說,即使附近交通運輸都停擺了,也可以步行把他背去醫院。
第二天一早,他睜開眼睛,感覺身上不熱了,卻冷得厲害。周斯複用體溫計幫他一量,發現燒是退了,但或許因為退燒藥的作用太強,導緻他的體溫急速下降,一度降到了35度以下。
他第一次看到周斯複如此無措的樣子。那天,周斯複冒着暴雨出了趟遠門,回來的時候全身濕了個透,卻不知從哪裡弄來了整整八個熱水袋。
周斯複說,他在出汗過程中流失了大量的體|液,醫生叮囑現在一定要給他保暖,避免着涼。
用毛毯将他裹得嚴嚴實實,又将水袋加滿熱水圍着他擺了一圈,周斯複就這麼守了他一整夜,睜眼到了天亮。
半夜三更,他還是對着周斯複小聲喊冷,周斯複幹脆跑去浴室用滾燙的熱水沖了個熱水澡,然後擦幹身體,将他緊緊抱在懷裡,當他的人體取暖器。
就這麼折騰了好幾天,暴雨漸停,城市恢複了運作,他的病也終于好了。
窗外雨聲輕薄,半夢半醒之間,時添裹緊被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不吃。”
他原本想說,藥又苦又難吃,不想吃了,後來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在做夢。
聽到他的話,站在床前的人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水杯,将幾粒藥丸放回了床頭櫃上。
“……”
時添覺得自己還在夢中的場景裡,可這個夢也太真實了,真實到他幾乎可以聞到床前人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水味。
這是他很喜歡的一款北歐男香的味道,給人的感覺像雨水洗滌過後的松木林,混雜着香根草的安定香味,帶着一股禁欲而又淡泊的氣息。
看到他擡起鼻尖輕輕嗅了嗅,床前的人身形微僵,有些不自然地從床頭櫃前收回手臂,差點将杯中的溫熱液體灑出來。
眯眼盯着床前模糊的人影,時添忍不住想開口問:
——周斯複,你這西裝從哪弄來的?穿在身上還挺人模狗樣。
結果還沒來得及出聲,濃濃睡意再一次襲卷而來,侵占了他的整個腦海。
惺忪着眼茫然了片刻,時添偏過頭,就這麼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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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添是被耳邊的敲鑼打鼓聲給硬生生吵醒的。
這聲音他可真是太熟悉了。鬧鐘上方坐着個電動小人,小人手上拿着兩隻鑼,隻要時間一到,就會開始特别喜慶地放聲高歌,邊唱邊敲鑼,不把人一波送走誓不罷休。
這是有一年愚人節他送給周斯複的禮物。他還記得買回來第一天早上,鬧鈴響起的時候,周斯複從床上彈起來,整個人臉都綠了。
扶着床沿緩緩坐起身,時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
陌生,是因為這裡既不是他的家,也不是酒店。之所以熟悉,則是因為這裡所有的家具和裝飾品,都是他親曆而為挑選和布置好的。
淺綠色的百葉窗,挂滿窗台的綠色吊頂植物,還有角落那個早就已經報廢的古董唱片機……
這是香葉巷油塘裡208号,他大學時期在校外租住的老屋。
除了原有的老家具,床上的被褥和沙發椅套倒是換了新的,看起來溫馨又舒适,像個有煙火氣的小家。
揉了揉微漲的太陽穴,時添剛準備摸索着下床,就聽到樓下的實木台階發出“嘎吱”的響聲。
很快,樓梯口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的手上端着餐盤,餐盤上放着豐盛的早餐和冒着熱氣的白開水。
時添發現,自己對這個人居然還有點印象。
這是幾個月前在LP 11的餐廳裡,和周斯複一起就餐的那位年輕女士。當時就是她家的小男孩不小心撞倒了自己,才導緻他和姓周的在那麼尴尬的場合下重逢。
他記得,這個女人姓鄭,叫——
“還記得我嗎?”
将餐盤放在床頭櫃前,鄭滢熱情地對時添伸出手,“我叫鄭滢,是鄭潞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