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洛斯看着侍衛合上那半扇刷成蛋白色的大門,依蕾托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大廳的燈光下。
一個溫厚的聲音打斷了他。
“我可以幫你寫,看你的女仆好像也有傷在手上?愛洛斯,你還是那麼不知道憐香惜玉。”
大王子雪缪望向他,語氣中帶着一絲無奈。
眼睛卻是要将愛洛斯手裡的羊皮紙盯穿了。
愛洛斯遠遠朝出聲的大王子望去。
長桌上,兩位公主坐在對面,四王子愛洛斯、三王子歌加林與大王子雪缪并排坐在這一側。
他們的座位并不緊挨,每個人之間都間隔出一人寬的距離,更别說他與雪缪之間還隔着一個歌加林。
說話想要讓對方聽清楚,那整個大廳包括他們身後的大臣,全都得跟着當一回聽衆。
雪缪說完,臉上挂着微笑看向他。對自己營造的溫和哥哥的形象很是滿意。
愛洛斯本來或許也會和他客氣一下,如果他沒想起,那雙在秋千後推他的手的話。
那雙修長寬大的,戴着金質袖口的,屬于他大哥的手。
那雙想要幼時的他性命的手。
“不用了,我的人自己會愛惜。”愛洛斯可不需要維持什麼形象,他垂下視線,掃過他已經合上的羊皮紙,“你手裡的那張,寫完了是嗎?”
雪缪沉默,他那張顔色刻意染得偏白的羊皮紙上,名字早已經寫好,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隻是他遲遲沒有放進箱子裡。
他還是有些忐忑,這麼早就交出控制權,讓他覺得不安。
在王位件事上,他決不能容許任何意外。
不過他年齡最長,權勢最盛,似乎理應最先交出選票。
經不起愛洛斯的好奇,和衆人的注視。他被問得匆匆将目光從愛洛斯身上移開,轉向其他人。
愛洛斯不再理睬他。
餘下三個人裡,隻有五公主阿尼亞最先動作。
她沒有任何遮掩,她的那一票上甚至沒有任何折痕。
愛洛斯看她寫完後便拿起,接着環視衆人,大方地走到長桌盡頭,将寫着自己名字的木質色澤的羊皮紙放入匣子裡。
阿尼亞毫無懸念投了她自己一票,成為了第一個投出選票的人。
接着她像個提前交卷的考試者,揚起下巴走過匣子,從長桌另一側走回來,走到愛洛斯對面的位置坐下。
她先是也奇怪地擡眼看了一眼愛洛斯的女仆。
不過隻是一眼,就重新落回愛洛斯臉上。
她笑着用眼神示意他:哥哥記得投我呀。
愛洛斯一笑,眨眨眼。
盡管她看起來好像傲慢、自負。
但愛洛斯倒覺得,她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是自信和決心。
他的五妹妹向她的所有支持者傳達了,她一心成為國王的意願。
這樣,即便今夜的結果不如她的預期,等她強行破壞規則時,衆人也不會太過驚訝。
隻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底牌,會讓她比大哥看起來還自信。
不過從愛洛斯和阿尼亞僅僅一天的相處中,愛洛斯發現阿尼亞很特别。
她有着許多人都不具備的能力,她在與人交往中,自若地仿佛臉皮是别人的。
這當然對權力争鋒中的孩子來說,是極為重要的能力,但區别是大哥把這類事表達得很隐晦。至于二姐,她這方面的能力就有些差強人意了。
阿尼亞不然,當她需要你時,她能在騙你的謊言揭穿後,面不改色說她仍然站在你這邊,也能在你已經婉言拒絕後,再次、又一次地挽上你的手,像粘稠的毒蜂蜜。
即便知曉對方未必真心實意,但大部分人面對反複的糾纏總有招架不住的時候,愛洛斯同樣。
尤其是起初他還真被她表面的态度欺騙,以為自己和這個妹妹關系最好。
愛洛斯是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他有一個信任的親信。
在失憶後,他曾試探放出身上唯一一隻信鴿,收到了一封王城的來信。
信上告訴他哪條入城的路被其他姐妹兄弟把守,他無法走通。
愛洛斯因此避開可能的阻礙,才回來得這麼快、這麼及時。
可惜他對自己唯一的同伴毫無記憶,對方的處境也并不安閑,信尾是“請謹慎保護自己,勿回。”
因而愛洛斯至今不知道誰才是那個值得信任的人。
至于阿尼亞,她表現得太親密,是最初就讓他覺得可能是親信的人。
直到他回憶起阿尼亞親手畫下的那幅畫。
畫上,阿尼亞将他面容用鮮紅顔料塗抹,恨意幾乎溢出畫布。
現在再看她時,愛洛斯隻覺得不寒而栗。
他望過去。
發現在阿尼亞身邊,二公主瑟缇正站起身。她别在耳後的灰發,因為起身的動作而又飄落回臉頰側畔。
方才瑟缇寫得慢而鄭重,她和阿尼亞一樣沒有任何遲疑,更沒有任何遮擋之意。
任何人隻要留心,就能看到她在那張藍色的羊皮紙上寫下的,是她自己的名字。
瑟缇第二個走到投票匣子前将手放在上面,同時掃過大廳中衆人的臉。
格外鎮定自若地将紙投進裡面。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仿佛她如今已經是繼任的國王。
走回來時,她一樣望向了愛洛斯。
愛洛斯連回應的微笑與眨眼,都與剛才如出一轍。
瑟缇也很自信,因為她的同母弟弟歌加林絕不會背叛她。她才是這個會議上赢面最大的人。
“她們都投了自己,輪到我們了。”愛洛斯看向雪缪與歌加林。随意開口,自然地勸說道:“不如我們也投自己?”
還沒離開座位的大王子雪缪聽見這個提議,心裡一緊。
“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愛洛斯。”
“不,我真心實意。機會隻有一次,為什麼不留給自己呢?”愛洛斯回答他,提筆竟是已經寫起了自己的名字。
雪缪攥緊手裡已經寫好他自己名字的羊皮紙。
原本如果愛洛斯選擇投大王子雪缪,雪缪就會投自己,局面則是:雪缪2票,瑟缇2票,阿尼亞1票。
愛洛斯如果投阿尼亞,那他也隻需要投自己,達成:雪缪1票,瑟缇2票,阿尼亞2票。
在瑟缇和歌加林姐弟,以及阿尼亞選票确定的情況下,幾乎投不出其他的可能。
但其實還有一種票型,就是四王子愛洛斯投了他自己。
如果愛洛斯也這麼不懂事,那雪缪就必須要投阿尼亞和愛洛斯其中一個人,才能保證瑟缇不合法繼位。
在這兩個人之間,阿尼亞是幾乎不可能争取到其他人的。
愛洛斯就不一定了,萬一他使詐呢?
那他就會坐上王位,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
雪缪思前想後,咬牙道:“總管大人,拿一張新的羊皮紙給我。”
因斯伯爵親力親為,立刻為大王子拿來新的紙張。
雪缪瞪了愛洛斯一眼,重新提筆。
他原本寫好名字的票,因為愛洛斯那句話表露出來的态度而作廢。最終隻能屈辱地在羊皮紙上寫下“阿尼亞”。
雖然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可能,達到的也是毫無區别的效果。
但愛洛斯的不識眼色還是讓他覺得憤怒。
他寫完起身,發覺愛洛斯羊皮紙上的名字才寫了一半。
可是身邊的大臣貴婦都盯着站起身的他,雪缪隻得第三個上前投了票。
就在他将羊皮紙丢進匣子後,收回手的那一刻。
坐在位置上額愛洛斯忽然開口,“哎呀,紙弄髒了。給我換一張。”
他指着紙上烏列爾滴落的墨迹,有理有據。
雪缪大感不妙,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心煩得咬牙,可走過愛洛斯身邊時,也隻能故作輕松地笑道:“你呀,總愛搞這種吓人一跳的惡作劇,想吓唬誰呢?一共就這五個人,難不成你還要投到王後頭上。”
愛洛斯接過新的羊皮紙。
轉頭笑道:“我當然是要投我們親愛的小妹了。”
雪缪聽見他說的話,臉色驟然變得難看。
自己已經為平票投了阿尼亞,如果愛洛斯也投阿尼亞,豈不是讓阿尼亞名正言順登基?更可氣的是,這其中還有自己一份力。
直到坐回位置,雪缪才心事重重地冒出一句:“你在開玩笑吧?愛洛斯。”
愛洛斯這次沒回答,他才不管大王子心裡的驚濤駭浪,最好讓他再緊張一下。
第四個起身的,是他身邊大家都已經遺忘了的歌加林。
愛洛斯一眼也沒看,隻去寫自己那張新票。
三王子歌加林很快把他那張綠顔色的羊皮紙塞進匣子裡。
所有的人的目光就都投向愛洛斯。
他是最後一個了。
愛洛斯隻是擡頭看一眼烏列爾,将自己手裡的票合上,交給了他。
自己則連位置都沒挪動,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歌加林正走回來,與烏列爾擦肩而過,重新回到愛洛斯身邊落座。
“我的女仆美嗎?”愛洛斯望着烏列爾的背影,輕松地詢問歌加林。
他撐着臉頰,食指和中指再次在太陽穴上按了按。催眠結束,魔法也失去效用。
歌加林如夢初醒,聽見他的問句,望向已經走回來的那個高挑美麗的女仆。
至此五人的投票都已結束。
他的目光遊移在烏列爾的臉上,之前走廊裡他狀态異常時的那次和愛洛斯的遇見,已經在記憶裡毫無痕迹。
愛洛斯對他做的,除了控制他的選票,還有就是順手模糊他眼中烏列爾的形象,讓烏列爾的身份不要過早暴露。
現在一切清晰起來,歌加林馬上覺出異常。
愛洛斯這個人很喜歡贊揚别人的美貌,即便是别人發現不了的美也能被他捕捉到,那是他最古怪的優點。
面前這個女仆的确美麗,但歌加林碰見過的女人實在太多了……他一眼就能看出他根本不是女人。
不過倒是生的格外美麗,歌加林看了兩眼,就無趣地移開了目光。
轉而望向愛洛斯。
愛洛斯已經結束催眠。不再去關心他的三哥哥,但是歌加林的目光長久地留在愛洛斯臉上。
愛洛斯的眼睛很好看,認真看你時,明亮又狡黠。
笑起來又像一隻剛曬過太陽的狐狸。
他的唇,他的眉,他高挺的鼻梁,清晰的輪廓……歌加林幾乎想将他烙在眼中,相比起他的那個“女仆”,愛洛斯才是歌加林眼裡最美的人。
真是,嫉妒啊……歌加林看着他。
忽然,他皺了皺眉,似乎想起什麼。
總覺得哪裡不對,那個女仆他有些眼熟。
正當他打算再試探一下時,大廳的大門打開。
是王後依蕾托被請了回來。
她換了一身灰色罩紗的黑裙,裙擺比剛才收斂很多。看來她并沒有去花園透氣,而是回她的休息室換裝。
愛洛斯忽然想起在書上讀過的滑稽故事:國王一死,任性的王後終于可以一天換八套裙子。
他從沒覺得故事和現實這麼像過。
依蕾托從他面前走過,接下來是唱票環節。
大廳裡的每個人,無一例外都激動地在等待着這個時刻。這意味着誰能做上最高處的王座。
唱票的人自然是王後。
她接過鑰匙,打匣子正面的鎖,用養護精細的指甲輕輕撥開盒子正面的一塊擋闆。
現在這個盒子變成了一面開口的展示盒,隻不過開的是個圓口。
王後的手伸進去,從最下方摸出第一張羊皮紙。
那張被染成深色的紙顯然是五公主阿尼亞投進去的。
依蕾托展開紙條,嫌棄的表情幾乎寫在臉上。
她念出的名字毫無懸念是“阿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