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漁搖了搖頭,将雲初霁的手掌攤開,邊在她的掌心比劃,邊說:“我娘生于端午,他倆相識也在端午,我更是生于端午。因此他給我起名鄭午,不過我娘嫌‘午’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便改做了‘舞’,鄭舞,不過小名還叫端午。這名字對他二人都意義非凡,可是他竟然随意地就給那個假扮我的人換了名字,足見他多麼薄情。這樣薄情之人,與我之間早再無瓜葛。”
她說的雲淡風輕,若不是雲初霁曾見到她最早去祭拜鄭塗,當真要信了這番話。可若是直接挑明,雲初霁又擔心她會惱怒,之後再想問什麼就難了。
便在此時,陸小鳳突然推門而入,道:“或許正是因為意義非凡,所以他才不願意給其他人用?”
張漁看見來人先是一驚,再聽這話更是大惱,怒道:“既如此,他為何這麼些年從沒找過我?”
陸小鳳繼續為其開脫道:“聽聞他的正妻香巧夫人是前任莊主替他找的,在這山莊很有地位。”
張漁怒道:“再有地位能越過他這個莊主去?阿爹曾借送柴火來過幾次,知道他才是這個山莊說一不二的人。而且别說養在外邊的假女兒,莊内的妻兒他都不怎麼關心,基本都待在那棟樓裡。”
雲初霁問道:“你恨他嗎?”
“我……”張漁正要否認,但在看到雲初霁關切的眼神時,陡然想到了同樣會這麼望着她的養父母,頹然地點了點頭,“我一直騙自己,就當沒有這個父親,可怎麼會不怨呢?阿爹肯定也是看出來了,所以才想方設法替我打探他的消息。”
雲初霁又問:“所以,你是來報仇的嗎?”
張漁搖了搖頭,道:“他不值得。其實也是湊巧。那天阿爹打柴路上遠遠看到兩人在決鬥,他怕惹禍上身,正想回避,就見一人刺穿了另一人的脖子,而那人又因躲閃不及,被對方的劍刺中胸膛,就此雙雙命亡。想到遇到即是緣分,沒有讓他們倆暴屍荒野的理由,阿爹走過去準備替二人收拾,沒曾想在不遠處看到了朝觀山莊的請帖。他一定是擔憂我心中執念,才會将這請帖帶了回去,想讓我得以進入山莊,好好地問問那人。我本不想來,但端午前幾天阿娘收拾柴房時,不知被什麼毒物咬了,就此昏迷不醒,家中積蓄都用盡了也不見好轉。我實在沒有辦法,才決定來山莊,就算那人仍舊不打算認下我,也希望他念着舊情,能借些銀錢,好給阿娘看病。”
陸小鳳接道:“但你沒想到頭天夜裡鄭塗就死了。”
張漁點點頭。
陸小鳳又問:“那可有人還能辨别你的身份。”
“我的銀鎖在那次寫信時已經給了,剩下的隻有香囊。這是他們定情時,他送給我娘的,還說我娘名艾,裡面的艾草就代表了我娘。後來那年那人沒有按照約定前來,我哭個不停,娘見我傷心,将之送給了我,還說他一定不會辜負我們母女。其實他要不辜負,肯定就自己來了,也不至于……”一談到當年事,張漁忍不住地開始怨恨,思及還有外人在,又将快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平複了會兒,才說,“所以我想除了他,應該沒人能認出來那香囊。”
陸小鳳道:“既然沒人能辨别你的身份,你為何繼續留下?”
雲初霁瞥見桌上的那柄刀,道:“是因為它?”
“這刀乃外公精心鑄造,原打算送給那人的。可是……”張漁輕輕歎了一口氣,“我隻是想看看它今後的主人會是誰”
雲初霁想到張漁隻知道當日為刀無影言語羞辱時,乃富布泉出手相幫,卻不知富布泉之算計,故而提醒道:“富布泉那日幫你……”
卻見張漁面色微沉,道:“我知曉你們都說昨夜是富老闆要殺我。可我想你們都弄錯了,我相信絕不是他。”
以張漁的個性,縱使雲初霁曾救過她,又與她同樣幼年失去雙親,她也依舊有所隐瞞。若非陸小鳳言語相激,很難試出她真實的想法。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如此信任一個剛見過幾面的人?
雲初霁突然福至心靈,有了一個大膽又合理的猜測。她一轉方才的溫和,用嚴肅的口吻說道:“你方才說張麻子受了很重的傷,你當時年歲方小,如何懂得照顧傷患?”
“是外公……”
雲初霁打斷了張漁的話,繼續說:“你也說了,到了最後幾日,他連吃飯的力氣都沒了,哪還能開口教你?你還說,有人打開門之後,沒有急着逃離,反而招呼大家一起離開,可見乃良善之輩,這樣的人會視孩童老人于不顧?”
張漁沒有回答,低着頭沉默相對。
雲初霁适時放緩語調,繼續說:“若是我,絕不會忘記在我危難時助我之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張漁歎了口氣,終于松了口道:“那人就是富布泉,我記得他手上抓着的那個金算盤。”
陸小鳳奇道:“那些土匪竟沒把那算盤奪走?”
張漁點了點頭,說:“因為他答應會讓人送來比金算盤價值多得多的贖金。”
雲初霁問道:“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隐瞞此事?”
張漁回答:“那日拍賣結束後,我曾找過他。當年我也曾告訴過他香囊的由來,我想他肯定是通過那香囊認出了我,因此才會相幫。可沒想到,他居然毫無反應。于是我猜測他一定是不想再提及當年那段不光彩的事,所以……”
陸小鳳問道:“姑娘丢失香囊是在見富布泉之前還是之後?”
張漁聽出他的懷疑,柳眉先是一豎,忽又陡然垂下,面露猶豫之色,道:“我不記得了。不過與他告别沒多久,我便發現自己的香囊丢了。”
陸小鳳從懷中掏出一物,正是那個香囊。隻是如今這香囊不僅有所損壞,還染上了無法洗去的血污。陸小鳳将香囊放于掌心,緩緩地遞過去,說:“這香囊對姑娘如此重要,理應交還。”
張漁看着遞來的香囊,卻沒有接,說道:“此物已是江湖物,我卻并非江湖人,也幸非江湖人。為了一張無意義的請帖,以性命為籌碼。我看所謂的江湖人倒更像是賭徒。”
這香囊雖是張艾轉贈,到底還是出自鄭塗之手,就似那斬不斷的血緣。于張漁而言,它不僅蘊藏着對母親的思念,也隐藏着對父親的執念。但是她在看到這為血污污染的香囊之後,猛地醒悟,有些事情,哪怕緊抓不放,也早已物是人非。可她心中對父親的怨又哪是一時半會能消除的,終于借着決鬥之事,以江湖為靶,抒發了出來。
張漁正沉浸于自己的情緒之中,就見陸小鳳撫掌笑道:“賭徒?倒是貼切的很。”
一旁的雲初霁卻道:“也并非全然如此,總有有情人。”
陸小鳳道:“有情人難道就不賭了?”
雲初霁答道:“至少不會輕易賭命。”
陸小鳳笑道:“你倒是了解。”而後,将手中的香囊放于桌上,說道:“我物歸原主,姑娘若不想要,可自行處置。”
張漁望着香囊,良久不語。
二人清楚張漁現在最想要的是獨處,加上想知道的都得到了答案,當即不再多留,一齊告辭離開。
雲初霁明知正是陸小鳳的突然出現,才激出了張漁的真實想法,但他最後那有意的言語調侃,也着實讓人惱火。方才當着張漁的面不好發作,現在出了門,雲初霁立刻借故回擊,小聲指責道:“你未免太過輕率,明明說好在院外等着的。”
陸小鳳手指前方,笑道:“那穩重的有情人可不就在那等着嗎?”
花滿樓察覺二人出來,問道:“如何?”
雲初霁氣惱陸小鳳仍在調侃自己,正欲繼續與之鬥嘴,卻在聽到花滿樓聲音的瞬間怒氣頓消,乖巧答道:“嗯,張漁果然才是鄭塗的親生女兒。可照她的說法,富布泉不應該要殺她才對。我覺得我們應該再找那個冒牌的姑娘問問清楚。”
花滿樓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立刻行動的提議,說道:“不急。”
陸小鳳也說道:“已是午時了,先吃午飯。之後再去找鄭淼姑娘。那時丁管家和鄭少莊主都忙着籌備最後一日的品鑒大會,我們問起來也不擔心有人打擾。”
雲初霁當即點頭,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