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家雖然不大,但也有幾間客房。在将宗政霈、陸小鳳、花滿樓一一安置下之後,華子屹帶着雲初霁來到另外一處院子。那院子不比葛桑的住處偏僻,卻獨有一份清雅。當雲初霁推開房門的瞬間,種種回憶一齊湧向心頭。
屋内大大小小的布局與記憶中的不太一樣,卻又有相似之處,尤其是床上粉色的羅帳,完全是娘親一貫的選擇。娘親獨愛粉色,所以家裡總有很多粉色的東西,粉色的花、粉色的紗還有粉衣的她。
耳旁傳來風鈴聲驚擾了雲初霁的回憶,循聲看去,在目光觸及的瞬間,她的身體猛然僵住。床沿挂着一串風鈴,一串很簡單又不乏精緻的竹木風鈴。雲初霁快步上前,将風鈴取下。她果然沒有看錯,這就是記憶中的那串風鈴。風鈴的主線、吊線借由雲舒編織,尤其吊線上還按照雲舒的喜好串了各色珠子。鈴托則是楚叁做的,是雲舒最愛的桃花樣式,花瓣紋理自然宛若天成,更精妙的是連花蕊都清晰可見。年幼的雲初霁負責的是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鈴铛部分,選取幾根合适的細竹削好并串在鈴托上。她自小對手指的控制力便異于常人,細竹尾部的切口光滑順暢,且完全一緻。她記得當時自己對這幾根錯落有緻的細竹頗為滿意,甚至在最長的那根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雲初霁緩緩摩挲着那個小小的“琦”字,一時間種種回憶湧上心頭。
“我看出是舒兒編的線,所以将它帶了回來。”
雲初霁聽出話中端倪,按捺住心中的感傷,問道:“所以,你去過我們家?”
“是。”華子屹歎了口氣,不無悲傷地說,“若我沒去,你娘或許還活着。”
“為何?”雲初霁心中暗自奇怪,聽他的口吻,似乎事實并不像葛桑說的那樣是鄭塗告知的真相。
果不其然,華子屹歎道:“因為我告訴了她一件她絕對無法接受的事。”
雲初霁直接挑明道:“我爹就是玄墨閣派去殺害揚晖镖局幾十口人的刺客。”
華子屹驚得瞪大了雙眼,半饷才無奈地歎了口氣:“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我猜猜,會毫不隐瞞直接告訴你的,肯定隻有葛五叔。”
雲初霁點了點頭,又道:“但他沒有說是你。”
“他不過是想袒護我。可人最無法欺瞞的便是自己。”華子屹自嘲地搖搖頭,“便像鄭四叔,他為了朝觀山莊與玄墨閣合作,内心其實同樣很煎熬。再怎麼将玄墨閣看做工具,身為受害者親人也無法泰然處之,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避諱與玄墨閣的關系,不是嗎?”
人本來就很複雜。知道某個道理是一回事,能接受則是另一回事。尤其越是利益相關,越沒法理性對待。
“那日,鄭四叔無意中得知接受镖局任務的刺客已經離開玄墨閣,後與舒兒結合時,又驚又憂,慌忙中找到了我。他曉得我自小與舒兒親厚,想讓我去勸她離開那人。可我們都忘了,舒兒是多麼倔強的一個人,她知道了楚叁的身份,又怎麼會安然同我們離開。我依照她的要求等了三日,卻等來了她與楚叁同歸于盡的消息。”
說到最後,華子屹幽幽地歎了口氣。這份歎息中不僅有濃濃的自責,更有無盡的思念。雲初霁相信他肯定沒有一日忘記過娘親,否則這間當年的閨房不會時至今日依舊纖塵不染,仿佛依舊有人在此居住。
“我最無法原諒我自己的是,我當時因為傷心過度,沒能及時回來,害的你被拒之門外。”華子屹突然轉過身,激動地抓住雲初霁的雙臂,“幸好你吉人天相,安全長大。”
他内心的歡喜,順着雙手真切地傳到了雲初霁的心中。雲初霁受到感染,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華子屹輕輕拍了拍雲初霁的手臂,道:“你今晚就安心住在這裡。這屋子裡面的東西都是你娘留下的,你喜歡的話都可以帶走。”
雲初霁方才還在想如何開口讨要風鈴,聽到這話,當即點頭。
屋外,暮色更濃。雲初霁與華子屹告别之後,突覺一股寒意貫穿全身。寒意的來源是一雙眼睛,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睛,是連沂的眼睛。她發現雲初霁察覺到自己之後,不僅沒有躲閃,反而凝視的目光越發不善。
雲初霁不願去揣測她的心态,直接進屋關門。風鈴先前已被她取下放在窗台上,此刻她再次走過去将其拿起,猶豫片刻之後,又挂回原位。她原本以為自己會怨恨父親,可在看到這串風鈴之時,她才發覺自己更在乎他們之間的親情。即使他殺了很多人,甚至包括自己的親人,但是他依舊是自己的父親,是年幼時一直寵愛自己的父親。不管他人如何評判父親為人,自己永遠無法怨恨他。至于這串寄存了他們一家三口溫情的風鈴,既然不知追查宗家後人的路上會遭遇什麼,與其不小心損壞再後悔,不如暫且寄放在這裡,等一切結束後再來取回。
微風吹過,風鈴随之發出清脆的聲音,似在回應。雲初霁微微一笑,目光微微垂下,正好落在了窗邊的梳妝櫃上。原先的家中也有一個梳妝台,式樣雖有不同,但總感覺格外親切。娘親曾笑着說,這是她自己的領地,藏寶貝的地方。其實哪有什麼之前的寶貝,雲初霁曾鬧着娘親打開過,那裡面除了幾件據說是爹爹親手做的首飾看上去稍值點錢外,剩下的盡是一些精巧木雕,大多是爹爹雕的,也有一部分是年幼的雲初霁模仿着楚叁的樣子雕的,有些還能入目,更多的卻很是拙劣。
年幼的她不明白,那些東西如何算的上寶物。但現在的雲初霁知道了,娘親的寶物從來不是那些,而是她和父親。所以,在得知真相後,在極度的怨憤與心痛之下,她做出了選擇。作為母親,她不能讓女兒面對殘忍的真相,所以支走了女兒。作為女兒,更作為生于镖局的人,她不能不為那些冤魂報仇,所以她必須手刃仇人。作為妻子,她既要面對夫君一直欺騙她的事實,又要承受親手殺死摯愛的痛苦,雙重煎熬之下,她隻有求死解脫。
那種心痛、那種憤懑、那種絕望,雲初霁相信自己現在感受到的一定不及娘親當時的十分之一。可縱使是這樣,她仍沒忘記安置好自己。或許她根本沒想到雲初霁會走那麼遠,因為可以信賴如兄長一般的華子屹就在附近,他在發現自己女兒不在後,一定會尋到她并好生撫養。她沒想到華子屹對她的感情不僅僅是兄妹之情,更沒想到待之如親妹妹的連沂對她的怨恨甚至波及到了無辜孩子身上。
雲初霁不知道若沒有師父,自己的命運會是怎樣。但她知道,在那種悲痛欲絕的煎熬之中,娘親依舊沒有放棄自己,那麼她又有什麼理由繼續沉淪、郁郁寡歡?這一刻,她終于不再對自己的存在存疑,終于能昂首繼續闊步往前走。
這一切都有感謝花滿樓的相伴。他沒有刻意安慰,隻是用不疾不徐的陪伴,緩解了刹那間沖擊造成的絕望情緒,讓雲初霁得以平靜地思考、細細地感悟。想到花滿樓,雲初霁嘴角不由噙滿了笑容。她的目光再次不經意地看向手邊的梳妝台,心中突然燃起一絲好奇,少女時的娘親又藏了什麼寶貝?她伸手拉開抽屜。抽屜裡,有幾個編織的繩結,其上或大或小的珠子表示着這些都出自娘親之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盒子。盒子有些重量,應該放了東西。雲初霁正要将盒子打開,便聽到了敲門聲。她将盒子先放在桌上,回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