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陸小鳳的目光,耿掌櫃道:“比起那些隻知道耍手段的,我倒還算喜歡這個鄰居。而且他家茶水不錯。”說罷微微一笑,緩步走向畫舫。
陸小鳳看向她窈窕背影,心中越發疑惑。這麼一個玲珑女子,僅憑他的目光便能猜到他心中所想,為何不用其他方法告知他真相,卻偏生直接将他帶來畫舫。她是有意想告訴他什麼,還是借機誤導他什麼。
再瞧耿掌櫃已到了對面,陸小鳳收回思緒,快步跟上。耿掌櫃走的不急不慢,似在等他,也似乎這就是她正常行進的速度。陸小鳳望向身旁風姿綽約的女人,這個如謎題一般的女人,似乎一舉一動都透着深意,讓人想一探究竟,又恐太深不可測而卻步。
進了畫舫,耿掌櫃先打發看門護衛去喊人,然後自己帶着陸小鳳走上二樓,進了其中一間房。等坐定後,耿掌櫃方開口道:“阮媽媽原先是開象姑館的,我接手書齋後,發覺畫舫非一般人能管理,才将她請來。”
阮媽媽來的很快,這時已到了門口,聽了這話,忙笑着走進來,道:“哪談得上請,若非耿掌櫃相救,我還不知凍死在那條路邊了。”或許是習慣了,阮媽媽的笑容仿佛是戴在臉上的一般,透着一股假。
陸小鳳奇道:“象姑館?”
耿掌櫃解釋道:“紅館也好清倌也罷,跟小倌并無多大差别,說到底都是服侍人的。阮媽媽在這一行浸淫良久,對其中門道很是熟悉。”
見自家掌櫃有意擡舉,阮媽媽識趣地不再謙虛,得意道:“非媽媽我自誇,這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勾欄院,但凡能叫出名号的倌人,沒我不知道的。”
陸小鳳問道:“那媽媽可知道樓霜雙。”
“這……名字中有霜的倒是有幾位,但是……”大話已然放出,若回答不了打的不僅是自己的臉,更是耿掌櫃的臉。不過以耿掌櫃的為人,肯定不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阮媽媽為難地看向耿掌櫃,期待她的提示。
果然,耿掌櫃補充道:“二十年前,在你那待過的霜兒。”
阮媽媽立刻露出恍然之色,道:“原來是霜兒。他雖然待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對他印象很深。那年冬天雪很大,北方出了雪災,他逃難到這裡時,聽說我這裡可以掙錢換吃的就過來了。他當時十八歲,我們這行當多喜歡歲數小的,所以他的年紀已經偏大了。不過我瞧着他雖然餓脫了相,但底子不錯,最終還是收了他。之後好生養了十多天,等他臉上有了些人色,我更是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他的姿色絕非凡品。但是相貌是一方面,還需學習技藝、談吐才能攏住人心。所以我又請教習教他。他既肯學,天資也好,無論什麼學的都很快。等兩年學成後,我相信再挑剔的客人,也無法找出他的不是。”
“若隻是這樣我對他的印象還不會如此深刻。當時與他一同學習的還有幾個新來的人。其中一人名叫寺兒,寺兒當時不到十四歲,雖無霜兒那般驚豔,亦是不差,同樣好學。說實話,因為年紀的原因,我當時更看好寺兒。所以兩年後,我特意讓寺兒早其他人一天作為頭牌先登場。霜兒當時與寺兒私交不錯,打着慶祝的由頭送了他一盒胭脂。我一眼就看出那盒胭脂被下了藥,會讓人臉上長滿紅點。雖然隻是暫時的,但寺兒當天肯定上不了場,那麼我就隻能讓他救場。我不讨厭為自己打算的人,但我同樣不喜歡對自己人下手的人。若非念在他準備下的藥不狠,就算白瞎了兩年的錢,我也非讓人打斷他的腿,毀了他的臉再扔出去不可。所以那天我沒有準他上場,關了他三個月緊閉反省。沒想到這反而幫了他,三個月之後,讓他遇到了他的良人。”
“那人說自己姓馮,不喜歡被人染指過的貨色,問我這裡有沒有什麼新品,價錢都好說。于是我就讓人把霜兒帶了過來。之後的幾天,都是霜兒陪着。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手段,那人臨走時,說要把霜兒買下。他衣着普通,沒想到能付那麼一大筆銀子。”阮媽媽的話中略有些遺憾,似乎有些後悔自己價格開低了。
陸小鳳追問道:“你可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有何特征?”
阮媽媽想了想,說:“我記得他有一次說到過自己叫,對,馮雙,當時霜兒還說兩人有緣。年紀嘛,三十?四十?說實話,我記不太清了。但我記得他有塊玉佩,有次經過霜兒屋外,聽那人訓斥不準亂碰他的玉佩。沒多久那人外出,我瞧霜兒心情不佳,以為那人對他失了興趣,便去寬慰他做這行莫要動真情。當時霜兒告訴我,那玉佩像斷開的車輪,他以為有損壞才會拿起來看的,并非故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那副委屈的樣子,所以現在都還記得。”
車輪?陸小鳳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由于這個想法太過大膽,他不僅心裡不敢多想,更是未敢在臉上展露自己已有猜測。
陸小鳳又問阮媽媽還記得什麼。阮媽媽卻是搖頭,說自霜兒離開後,再沒見過,亦沒聽過他的消息。後來她的象姑館在越發激烈的競争中逐漸走入下風,直至關閉,與衆多小倌也都斷了聯系,據說有幾個被恩客帶走了,更多的則都沒了下落,不知是死是活。說到此,阮媽媽還有些感慨,不過她說自己倒也看開了,這世間本就沒什麼天長地久的。
既問完了話,便到了送客的時候。阮媽媽剛将二人送到門口,一直靜谧的畫舫突然響起了琵琶聲。其聲切切如私語一般,而後逐漸幽咽哀婉,似有說不盡的愁緒。
面對耿掌櫃的疑問,阮媽媽解釋道:“是玉錦,她與來這的一位書生定情,知道那書生進京趕考缺錢,她就将辛苦積攢下來的私房錢貼補給了那書生,可是書生收了錢之後,就再沒來過。此後她就一直郁郁寡歡,偶爾郁結難消,便會彈會兒琵琶。不過這時間大家都快起了,也打擾不到誰。”
耿掌櫃問說:“便是你求我打聽的那書生?”
阮媽媽點頭道:“我想打聽清楚了,給她個明白話,也好斷了她的念想。”
“死了。”看出阮媽媽的差異,耿掌櫃補充道,“我打聽到書生已經死了。”
這出乎意料的答案讓阮媽媽歎了口氣,道:“是因為那些錢财吧。我還是騙她書生拿錢跑了好了。她若知道是自己的錢害了書生的命,還不知道會幹出什麼傻事來。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那還不如選能讓她能活下去的恨。”
耿掌櫃的臉上閃過意味不明的神色,然後道:“都是可憐人,你看着辦好了。”
“我曉得。”
琵琶聲過于凄婉,盡管出了畫舫,陸小鳳感覺自己仍沉浸在琵琶聲中。
耿掌櫃發覺他腳步幾乎黏住,說道:“一個時辰後畫舫才營業,陸公子可以那時再來。”這話若是旁人說來都像是在打趣,可耿掌櫃的語氣很平淡,似乎僅僅在稱述一個事情。
陸小鳳搖了搖頭,道:“我想任誰聽了那琵琶聲,都不會再有其他興緻。”
“這麼說倒是我的不是了。那便以此物表達我的歉意。”耿掌櫃上前,将一物遞到陸小鳳手中。陸小鳳無意間觸碰到她的手指,隻覺她的手指與那物件同樣冰涼。耿掌櫃輕聲道:“我這人啊,最讨厭被人當做棋子了。你可要好好利用它。”
陸小鳳低頭看去,發現耿掌櫃交給他的竟是一塊金玄玉。想必是她看出陸小鳳乃是水掌櫃故意支來的金陵,心中不忿,所以将金玄玉給他,讓他回去好好刁難水掌櫃。如此看來雲初霁的話果然不錯,這幾個掌櫃之間關系并不融洽。
拿到了金玄玉,陸小鳳也沒有讓耿掌櫃失望,立刻動身返回河南,他心中還有諸多疑問等着解答。
水掌櫃看到金玄玉的那一刻,臉上展露的不是驚訝,而且無奈。
陸小鳳見狀,直言道:“水掌櫃似乎低估了女人的小心眼。”
水掌櫃已然恢複如常,問道:“不知道陸公子想交易什麼?”
“我想知道有關馮雙的信息。”
水掌櫃道:“我們玄墨閣一向重視金玄玉的交易,所以我必須要先提醒你,此人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不值得你花費一塊金玄玉。”
陸小鳳笑了笑,直接戳破他的心思,說道:“若真隻是一個小人物,為何水掌櫃先前不能直接回答,反而将我支到金陵去?”
水掌櫃面不改色,依舊是同樣的說法:“樓霜雙二十年前身在金陵,我認為你去那裡會知道的更詳細,所以才讓你去。”
陸小鳳又道:“其實我來之前挖開了兩座墳,讓人奇怪的是,雲飛揚的墳是衣冠冢,華映晖則是一座空墳,兩座墳裡都沒有屍體。我就在想屍體會去哪裡,于是我又去了葉黃溪,在銀杏樹下看了許久。若非我判斷樓霜雙還未變态到會将屍體埋在自己居住的院子外,我真想将樹下挖出來看看。”
水掌櫃搖頭道:“幸虧你沒白費那力氣,據我所知,那顆樹下什麼都沒有。當年沒找到雲飛揚的屍體,所以是衣冠冢。至于華映晖,我記得他是十八年前病死後下葬的,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他入土了。至于為何墳中沒有屍體,我卻是不知。我這裡人力有限,一般人迹罕至的地界,也不會派人盯着。若是陸公子想改換交易這個訊息,我可以現在派人去查。”
陸小鳳答道:“我想了解的是馮雙此人。”
水掌櫃似乎早已想到陸小鳳不會更改,臉上沒有絲毫差異,說道:“此人不是什麼大人物,你既拿金玄玉,便隻需三兩銀子。”
金玄玉的任務無法拒絕,因此所謂的開價一般不高,隻是為了所謂交易定下的規定。收下銀子,水掌櫃這才說:“馮雙三十年前曾在揚晖镖局做過事,因長相秀氣,與女賓及镖局中其他女性多有瓜葛。當時負責管理的華映晖擔心影響風氣,便将其請離了镖局。”
因種種原因,将看家護院趕走之事并不罕見,可水掌櫃用上“請離”二字不由讓人不好奇。
水掌櫃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華映晖為人和善。據說從不說一句重話,便是讓人離開也同樣客氣。”略一停頓後,水掌櫃繼續說:“馮雙的運氣可以說極好,因為他要是再晚離開一個月,也會死在那場變故中。之後他便失去了蹤迹,據後來查證,他當時去了東洋,但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回來的。直到二十二年前他買下賭坊那塊地,才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不過那塊地發生過慘劇,加之他不擅長經營,賭坊的生意很差。馮雙為此費盡心力依舊不見好轉,這導緻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臨死前甚至連床都下不了。”
陸小鳳問道:“我記得樓老闆曾說馮雙是二十年前死的。可馮雙亦是二十年前遇到的樓霜雙。如果那時的他已經積病良久,又如何去的金陵?”
水掌櫃回答:“據我所知,他買下賭坊後,從未離開過這裡?”
陸小鳳眉頭一皺,追問道:“此言當真?”
水掌櫃道:“真玄玉得不到假話。”
陸小鳳如今已能确定馮雙确有其人,且二十年前假扮馮雙之人一定與镖局五兄弟有關,甚至就在幾人之中。于是他試探性地問道:“那麼當年假扮馮雙去金陵的人是誰?”
“你問的是真馮雙,我便不能回答你假馮雙。”
陸小鳳已然猜到他不會說,倒也不沮喪。如今已然得到了足夠的訊息,陸小鳳不再多留,起身告辭。
一直等人離開,現在旁邊不發一言的中年人才開口道:“我想那兩個小的應該能理解父親的苦心。”
水掌櫃道:“不僅是為了他們,我也是為了你。君瀚,我不會一直擋在你身前。”
水君瀚恭敬回答道:“孩兒明白。一家人總要互相回護,但不論有何私心,父親都從未壞了閣中的規矩。”
水掌櫃贊許地點點頭,道:“不錯,不以規律不成方圓。好了,還有最後一句話,陸小鳳應該還未走遠,便由你去傳達。”
水君瀚道了聲“是”走出門外。陸小鳳果然還未走遠,按照路邊手下的提示,水君瀚很快追上了他。
“陸公子。”
陸小鳳聞聲回頭,卻見是一直陪在水掌櫃身旁的中年人。據他觀察,此人與水掌櫃面容相仿,必是其子,又一直陪在身邊可謂極其信任。陸小鳳的心中莫名産生一種擔憂,究竟有什麼話,要勞費他來傳達。
“我是來告知你,兩日前花滿樓和雲初霁為救連舜去往鄂湘邊界的一處山谷,至今未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