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霁笑道:“那裡還空着一個屋子,你卻要和我們住一起,我便猜到其中有事。”
“也是不知怎麼面對……”傍丹輕歎一聲。
雲初霁注視着他,感覺眼前的少年與分别時有了些許不同,原本閃閃發光的眼中也蒙上了一層薄霧。
傍丹很快察覺自己的失神,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竹盒遞了過去。雲初霁打開盒子,隻見裡面是一隻蟬,蟬有七目,卻非鬼蟬那版般通體漆黑,而是猶如羊脂般的脂白色。其色細膩滋潤,溫潤中隐有光澤,仿若玉質,觸之卻比玉軟上許多,且微有暖意。
“這是玉蟬。辛久姑姑說這麼多年能再出一隻很不容易,讓我帶給你。”
雲初霁想到那個盡管身處黑暗,仍然堅韌溫暖好似朝陽一般的人物,心中不由一暖,嘴角也浮現出些許笑意,問道:“她可好?”
傍丹臉色煞白,雙拳緊握,半晌才顫抖着雙唇吐出幾個字:“她……不好……”
雲初霁本盯着玉蟬,聽得這話猛地擡頭,看到他的樣子,心中一驚,忙道:“不好?她可是出了什麼事?所以等不及我們回去,急急忙忙派了你們來。”
傍丹先點頭又搖頭。雲初霁心陡然沉到谷底,正要追問,便聽他說道:“她死了……”
通過傍丹的叙述,雲初霁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雲初霁他們離開之後,辛久的身體每況愈下。于是傍丹主動提議出山,去盯着那些狡猾的中原人,以免他們拖延時間。金乃族長不疑有他,當即同意,并安排禾青禾離兄妹協助。但其實傍丹的目的是帶走辛久,他希望她至少在死前見一見外面的世界。
于是離開寨子之後,他借口忘拿東西,讓禾青禾離先行一步,自己偷偷繞着寨子溜進洞穴。哪知辛久再一次拒絕了他的提議,并稱生為寨子的人,她願意為族人奉獻一生,無怨無悔。
傍丹也是急了,高聲問:“你願意,可楚幸呢?之後兩個三個數十個成百上千個人呢?她們就應該一輩子困在洞穴裡看不到太陽嗎?可是,又帶來了什麼?養活一洞鬼草?繁衍一圈鬼蟬?讓自己的族人可以每天不用做事?那些享受族長、祭司和你所創造的美夢而終日安樂的族人,與直接服用鬼草的那些,甚至于跟沉溺鬼草的鬼蟬又有何分别?不,鬼蟬還能治病救人,他們隻能荒廢一生!”
辛久第一次見到這般咄咄逼人的傍丹,更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地說道:“或許是他們的選擇。”
“是他們的選擇,還是你們替他們做出的選擇?”
辛久原本白皙的面龐越發慘白,良久答不出來。
傍丹見狀拎着備好的油桶便要往山洞裡去:“姑姑先去外面等我,我去燒了那鬼草鬼蟬。徹底斷了他們的念想,這樣就算是我爹和祭司也沒法再逼你守在這裡,也沒法逼小幸姐回來。”
辛久全身一震,這才回過神來。跑回洞中取出一個盒子,讓他交給雲初霁,并說他進洞便暈,不如先去外面等,由她燒了鬼草鬼蟬。傍丹知曉自己抵抗不了鬼草,亦開心于她終于答應走,當即點頭。
說到此處,傍丹恨不得狠狠打上自己兩拳,為何要說那麼重的話?為何要放心地離開?他在洞外等了許久不見辛久,反而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頭暈。他知道是鬼草燃燒的緣故,當即離遠,在一旁等候,可許久也不見辛久出來。他開始覺得心慌,因為辛久不可能被鬼草所迷,她應該已經出來才對。他捂住口鼻想進去,卻無奈發現一走近便覺頭暈,根本無法進洞,連外洞都進不去。
他隻能等。
好在他來時已是傍晚,當天晚飯已經送過,時間還算充裕。
一直等到第二日晨曉,迷煙終于淡了許多,他這才得以捂住口鼻減少呼吸沖了進去。到了裡面,那種令人頭暈的感覺反而減輕了許多。
内洞依舊煙霧缭繞,卻不讓人暈眩,或許是燃燒的鬼蟬中和了鬼草藥性的緣故。
傍丹第一次進入了内洞。洞内躺着一個人,衣服已經焦黑,臉上卻隻沾染了些許煙灰,好似連烈火也不忍破壞那張絕美的面容。她的雙手交疊放于腹前,格外安詳,若非沒有了呼吸,真好似隻是睡着了一般。
是辛久。
她沒有離開,而是選擇與鬼草鬼蟬一同消亡。
傍丹心中發苦,他原想救她,卻促成了她的死亡。
聽完,雲初霁亦是心中苦澀,在她建議傍丹做出行動時,從未想過會是這種結局。或許是她将辛久對寨子的感情看的太輕了。或許對辛久來說,死亡的那一天,才是她結束使命的那一天。反之亦然。于生于死,她都在守護族人。
“我的選擇,真的對嗎?”隻有傍丹知道,他逃也似地離開山洞,不是為了完成辛久最後的囑托将玉蟬交給雲初霁,而是他突然怕了,怕族人不理解他,怕自己承受不起選擇的後果。
看着眼前陷入茫然的少年,雲初霁亦不知該如何回答。族長和祭司是替他人做出了選擇,可他的舉動又何嘗不是替其他族人做出的選擇呢?至于是對是錯……有人覺得對的,自然就有人覺得是錯的。那些安于享樂的人,那些不思進取的人……不過那又何妨?雲初霁向來堅持後悔無用。
便是辛久……族人的無法選擇的确是深深打擊到了她,但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絕對是楚幸。因為她的楚幸,的的确确是向往自由的。
“至少,楚幸,以及她之後的十人百人千人都不會困于黑暗。”
話語宛如火苗,驟然亮起,其光芒破開迷霧,映入少年眼中。
“我明白了。”傍丹一掃先前頹廢,雙眼也恢複明亮透徹,“多謝。”
“不用,我也沒幫上忙。”見少年精神好轉,雲初霁也略感寬慰,“不過楚幸不應該被蒙在鼓裡,還有禾青禾離……”
“我知道……”傍丹抿了抿嘴,“我……我會告訴他們的……我也會說服他們的!支持我的選擇。”
傍丹倒是個急性子,很快拽着禾青禾離兄妹一起去找楚幸,打算一次性說清楚。雲初霁知道以禾離對她的讨厭,她離得近了反而激化矛盾,提前離開房間,并特意敞開門表明自己不在。
離開屋子,又發現陸小鳳和花滿樓都不在房中,雲初霁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去哪裡,隻能沿着廊道随意走着。楓葉翠綠,伴着耳邊微風,看久了也不嫌沉悶。不知走了多久,迎面走來一人,卻是興緻盎然四處打量的九十九。
這下倒是巧了,雲初霁正尋機想找他詢問有關餘一的事宜,見他沒留意自己,特意高聲問:“這裡有何稀奇之處嗎?”
九十九滿臉興奮,完全沒注意前面多出來的是誰,直至聽到聲音才回過神來。他對雲初霁的意圖心知肚明,卻不急着挑明,順着她的話解釋道:“姑娘雖在這住過,但不一定知道這裡的玄機。且以廊道房屋為葉脈、周邊楓樹為輪廓,觀其形,是否如兩片交疊的楓葉?”
雲初霁仔細回憶,客房共有十排,每排房屋數分别為二、三、四、三、二、二、三、四、三、二。若二、三、四、三、二看做一片楓葉,的确可以看做兩片交疊的的楓葉。細想周圍那些楓樹的排列,也的确很像楓葉輪廓。
“故而這客房名為雙葉居。楓葉形似手掌,故而亦可看做是兩隻手。雙葉居乃是梁驚秋設計,兩手交疊既為夫妻倆執手偕老,又為仲越濤願廣結天下之友。可惜梁驚秋早逝,仲越濤也因接連挑戰殺戮過重,沒有朋友。這兩個願望竟是一個都沒達成。”
九十九說罷搖頭重重地歎了口氣,似乎頗為感懷。雲初霁沒他這麼多傷感,附和一聲,直接問道:“餘一告訴你的?”
“是啊。”九十九毫無顧忌地點頭,“以往隻是聽故事,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故事中的地方。”
“所以,你便用出賣來報答他的教養之恩?”
出乎雲初霁意料,九十九承認地十分爽快。
“是。我沒有姑娘的身手。想要活命,隻能如此。”九十九頓了一頓,沒等到雲初霁說話,輕笑一聲,歎道,“先生所料不錯,姑娘果然不會因我坦白而指責我。”
雲初霁自認與餘一非親非故,沒立場指責九十九,再則易地而處,或許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所以才會沉默。可聽九十九的話,似乎餘一早有預料。
九十九接着道:“姑娘應該猜到,他們能夠放過我,是因為那些不該知道的我一概不知。我所知道的,是先生和那位前任曾是很好的朋友。二人時常一起扮作夥夫仆從深入險境收集情報。可惜他們都輕信小人,現任金掌櫃和閣主合謀設計了他們,使得那位因壞了規矩被殺,先生也不得不隐姓埋名才得以苟活。”
雲初霁毫不懷疑他的話,初岚也曾說過原金掌櫃與前閣主交好。不過她一直以為原金掌櫃已經死了,卻不知道他隐姓埋名活到了現在。
“可他們并不打算放過我們。兩個月前,閣主派人找到我,讓我扮成乞丐,引宗政霈去濟南華府。”
此話猶如平地一聲雷,驚得雲初霁愣在原地,腦海更是一片空白。她從沒想過那個将鬼草指作镖局标記的乞丐就是九十九,更沒想過玄墨閣會參與其中。雲初霁盯着九十九,眼神逐漸尖銳,沉聲問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找你?”
“不,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會直接去寨子,就像我以為玄墨閣會放過我們。那天我見到你時,才知道先生沒猜錯,你會來,玄墨閣的刺客也會來。可我還想抗争,所以才有了那場賭局。”九十九歎了口氣,“我不說你也能猜到。那位閣主布下此局,是為了鬼蟬。他好像真能看透人心,早早料定宗政霈會為你動心,料定華子屹會選擇殺他,料定你會為了宗政霈而來。”
雲初霁感覺好似有一隻無形的手将她的心狠狠揪住,擰得生疼。她原以為的無辜波及,居然是有心之人的刻意算計。宗政霈的情意不假,她不會因此對他少一份愧疚;閣主的險惡亦真,她對其的恨意也越發濃烈。
“他倒是确定我能拿到鬼蟬。”雲初霁的語氣比寒冰更冷。
“這不難推測。當年楚叁能拿到,你也一定能拿到。其實通過楚幸也同樣可以拿到,不過閣主似乎不吝于讓你更讨厭他一些。”
雲初霁冷哼一聲,若隻是這個目的,那他已然達成。但她隐隐地感覺到,背後的謎團遠比她預想中的深。她了解玄墨閣,便是紙組,能派出來執行任務的,都不可能是那種身手。所以,究竟是誰與玄墨閣做了交易?或者說,那位閣主又利用了誰?雲初霁有種感覺,閣主之所以不派玄墨閣的人,就是不想讓自己猜到其中關聯。那為何會留九十九活口,可能隻有齊康才會告訴她答案。
“這便是我所知道的了。”
雲初霁收回心神,知曉九十九此番坦誠必然有其目的。果然,九十九很快說出了答案。
“希望姑娘殺了閣主之後,能将現任的那位金掌櫃留給我。我這人沒什麼本事,隻能借個姑娘的光,才能替先生報仇,也不算辜負了先生的教養之恩。”九十九依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說話的語氣也帶着三分随意,唯有那雙眸子滿是堅定而又濃烈的恨意。
雲初霁點頭道:“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