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低沉,天色欲晚。
山莊中,院落裡的樹枝上,有烏鴉落了下來,“嘎嘎”地叫了幾聲。
不遠處,仲夏皺眉看着地上那幾具身着黑衣的屍體,沉默不語。
程萬戰終于自誇完了他那精妙絕倫的一斧如何恰到好處地扭轉局勢,又補充道:“也就是我來晚了,否則汪增全他們絕對逃不了。”
範一彪反手輕撫身後愛劍,緩緩開口:“他沒能逃,我殺了他。”
汪增全之流早已不足為慮,仲夏甚至連客套話都懶得講,直接看向台階上的少女,道:“隻怕玄墨閣此次失敗,之後會派更厲害的角色來。你說是嗎,雲姑娘?”
回到山莊後,仲夏身上隐隐多了一股壓迫感,讓雲初霁十分不喜。她輕輕一笑,故意說:“是啊。以那位閣主睚眦必報的性子,勢必會記恨上山莊和山莊的人。或許紅葉山莊的仇人很快就能拿到一塊金玄玉。”
雲初霁輕飄飄的話語讓程萬戰瞬間如墜冰窟,得意洋洋的笑容僵在臉上。玄墨閣連紅葉山莊都會記恨,何況是出手相助的他。程萬戰越想越心驚,似乎下一刻便會從某處飛出利劍,取他性命。他顫聲解釋道:“這……其實我那一斧頭就是讨了個巧,沒我,雲姑娘也能解決他們……”
相較之下,仲夏卻絲毫不見慌張,平靜地看向雲初霁,從容道:“如此我隻能期待姑娘盡快養好傷,早日達成心願,我等也能安心了。”
仲越濤身體已是大不如前,仲夏因幼年重傷經脈受損,便是恢複,武學至多僅能達到其父之□□。如今的紅葉山莊,若玄墨閣有心摧毀并非難事。可此等危險在前,仲夏仍能鎮定如常,此等心性之沉着不由讓人側目。雲初霁雙眼微眯,自覺先前小瞧了此人。
範一彪想到仲雪仍舊下落不明,擔憂道:“萬一仲雪姑娘遇到那幫刺客,會不會……”
“咱們漫山尋找,不也沒遇到?刺客擅長潛行,不會輕易叫人發現。”陸小鳳眉頭緊皺,擔心不減,“不過天色漸晚,的确不安全。仲少莊主,對仲雪姑娘而言,山莊附近可有何特殊存在?”
“這……”仲夏略一思索,“有是有,不過……陸公子提醒的是,我現在就去。”
“我也去。”
範一彪連忙要跟上,卻被仲夏揮手止住。
“我一人即可。雪兒臉皮薄,人多了反而要跑開。諸位辛苦了一日,早些休息。”說罷,仲夏輕輕拱手一禮,随即離開。
範一彪收回邁出去的一隻腳,尴尬地笑了笑,轉頭見到程萬戰仍在喃喃自語,不屑道:“有什麼好怕的。雲姑娘有傷在身,這幾個刺客不還是困不住她。”
“你懂什麼!”程萬戰瞪了範一彪一眼,“墨組七刺客哪是這些能比的?再說就是這些……又不是誰人都有那等實力……”他瞄了瞄雲初霁,又看看地上的屍體,眼中閃過一絲明悟,整個人突然鎮定了不少,繼續道:“倒真有些累了。姑娘也早些休息。”說罷,擡腳便走。
被這突然的變化看的範一彪一臉莫名,疑惑道:“這人怎麼變得這麼快?”
陸小鳳伸手點向雲初霁,道:“那是他想明白了,有這麼一個明晃晃的靶子在,玄墨閣暫時還想不起他們這些添頭。”
“可雲姑娘的傷……我也不打擾姑娘休息了。”範一彪心系仲雪安慰,又注意到地上屍體便道,“我去把他們給埋了。免得仲雪姑娘回來被吓着。”
“我來幫忙。”
陸小鳳剛上前,便見範一彪反手摘下重劍遞到了他手裡。
“麻煩你幫我拿會兒劍。”
而後,範一彪一隻手握住其中一具屍體的腰帶,往上一提,直接将其放在肩上。另一隻手如法炮制,又将一個抗在肩上。他天生神力,扛着兩具屍體,仍走得大步流星,絲毫不見吃力。
花滿樓聽着穩健的腳步聲,嘴角含笑道:“看來的确是用不上你。”
“是啊。”陸小鳳轉過身,看向兩人,“不過有人需要你。你呀,可得好好守着,免得某人又不老實。”
雲初霁瞪了他一眼,随即回擊道:“誰不老實了?花滿樓,你可莫要理他!”
花滿樓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定。他輕聲道:“好。”
雲初霁原本想與陸小鳳争短長的勝負心瞬間消散在了這抹淺笑中。她也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柔聲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好。”
陸小鳳原以為這兩聲“好”僅是在安慰雲初霁,出了這等事,花滿樓肯定是要守上一夜。不曾想等範一彪再次回來抗走剩餘屍體時,花滿樓确認雲初霁自然睡着後,當真邁步便走。
陸小鳳走在他旁邊,疑問道:“你不擔心?”
“我的擔心隻會讓她不安心,倒不如支持她。”
“你……”陸小鳳将所有話都咽了回去,笑着搖頭,“難怪這丫頭這麼喜歡你……”
談話間,範一彪已走出了不少距離。陸小鳳暫無睡意,便同花滿樓打了聲招呼,快步跟了上去。範一彪在山莊不遠處挖了一個坑,簡單掩埋了幾具屍體,和陸小鳳一同回了山莊。
“雪暖”院内安靜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屋内沒有一絲燭光。範一彪不死心地輕輕敲了敲門,半晌沒人回應。
“還沒回來嗎?”
陸小鳳跟在他身邊,忍不住開口安慰道:“仲夏既有信心,必會将她安然帶回來。”
“可是……”範一彪習慣性的撓了撓下巴,遲疑道,“你真覺得仲雪姑娘受寵嗎?”
陸小鳳聽出他話裡有話,問道:“此話怎講?”
範一彪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以仲雪姑娘的身子,從山莊到夷陵需要多久?”
陸小鳳略加思索,答道:“若僅是步行,少說也需半月。”
“是啊。可是在你們回來的五日前,仲莊主才剛剛發現她離家。”範一彪歎了口氣,“所謂的疼愛,或許隻是她父兄的自我标榜罷了。”
陸小鳳微微挑眉,不是感慨于範一彪的話,而是他沒想到範一彪竟然如此心細。
範一彪察覺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下巴,解釋道:“我當時光急着找人,也沒想那麼多,還是宋先生說起我才發現的。宋先生之所以知道那麼多事,不光光因為他會打聽,他還看的細,想的多。”說起宋丹青,範一彪臉上流露出半是敬佩半是懷念的神情。
兩人一直走到山莊門口,仍是沒見到仲夏仲雪回來。陸小鳳知曉以範一彪的癡性,仲雪平安回來前,必定不會回去。左右無事,他幹脆陪着範一彪一起等,順帶還能聊天解乏。
“你說宋丹青曾告訴你,當年來紅葉山莊挑戰的人中有一人叫韓志鲲。”
“是啊。宋先生還說韓志鲲的鲲鵬劍法源于驚濤劍法。是他看了許多次仲莊主與人比劍後自己悟出來的。可惜還是略遜一籌,最終為劍氣所傷,經脈盡斷,便是救活,也是一個廢人。宋先生最為惋惜的是,韓志鲲雖察覺驚濤劍法的精妙之處,卻隻想着去繁就簡、一分為二,并未細究如何融合,終是落了下成。”範一彪重重歎了口氣,“其實宋先生來此也是為了我。他說若我能得到仲莊主賞識,便是隻看上一眼驚濤劍法的劍譜,對我也大有裨益。”
範一彪雖和宋丹青相識不久,但感情向來不能僅以時間度量。在範一彪心中,博聞廣識的宋丹青既是朋友,又是師長。每每想到宋丹青離世,他都不免悲痛難忍。
陸小鳳知道他心中難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說話間一道人影由遠及近,正是仲夏。他懷中抱着仲雪,察覺到門口等候的兩人後,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兩人莫要吵醒了她。仲雪蓋着仲夏的外袍靠在他懷中,微微閉着眼。
範一彪隻覺得仲雪臉色蒼白的很,心中擔心,又不敢大聲說話,隻好等離得近了才小聲問道:“仲雪姑娘這是受傷了?”
仲夏搖了搖頭,輕聲道:“摔了一跤,又受了些驚吓,并無外傷。我先送她回去,兩位也回去休息吧。”
仲雪已然平安回來,陸小鳳和範一彪心也落了地,自不會再跟着,各自回房休息。
一夜很快過去。
陸小鳳緩緩睜開眼,扭頭望向身旁空蕩蕩的床,思緒忽而飄到了那片柔嫩的肌膚,溫熱又如羊脂般光潔,帶着淡淡的芳香,在若有若無的觸碰時叫人心神蕩漾。待陸小鳳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已走到了時夢之所在的那排屋子。
突然“吱嘎”一聲。開的卻是最邊上,與時夢之所在那間隔了一間的屋子。程萬戰從屋中走出。他顯然沒想到會在此時見到陸小鳳,微有愣神,随即不自然地抱怨道:“沒一間屋子睡得舒服。”說罷,逃也似的快速離開。
陸小鳳心中奇怪,程萬戰換到這邊房間,無非是希望玄墨閣再來時,能有個幫襯。他定是已想好了被人撞見的說辭,不應走的這般倉皇。
一聲女人的冷笑響起,之後是清冷又不屑的聲音:“昨夜悄咪咪地跑來時,可沒這麼狼狽。”
陸小鳳收回目光,回身看去,見時夢之也走了出來,照舊一襲白衣,随意倚在門上,恍若仙子。陸小鳳微微一笑道:“程萬戰走的這般急,莫不是這裡有什麼更吓人的在?”
時夢之臉色一變,很快恢複原來冰冷的樣子,哼了一聲,道:“你是來找我興師問罪的?怎麼?你認為前夜是我迷暈了你?”
“當時不是。”陸小鳳搖頭,“姑娘若想我跟你躺在一張床上,根本用不着下迷藥。”
“你!”時夢之因愠怒臉上浮出些許紅暈。她輕聲喘息,待稍有平複後,方說:“若非你在我眼前倒下,我真要以為是你下的迷藥。”
陸小鳳聞言問道:“姑娘既在我後面暈倒,可有見到什麼?”
“不曾。那歹人有心迷暈你我,必然小心的很,怎會這般輕易叫人發現。”時夢之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若是我知道了是誰故弄玄虛,必不會饒過他。”
陸小鳳惋惜地歎了口氣,道:“姑娘斬斷舊緣後,為何不離去?如此雖少了些許相處時日叫人可惜,但也不會再卷入這些麻煩事兒中。”
“你當我是怕了嗎?”時夢之察覺陸小鳳是真心惋惜,語氣稍軟,“我當時聽聞楚幸出事,哪還顧得上許多。那般叫人豔羨的深情、那種至情至性的女子,忍不住想幫扶一二。”
陸小鳳不由詫異,萬沒想到這如寒冰一樣清冷的外表下,竟有一顆烈火般的心,心中越發歡喜。
時夢之察覺他的目光,秀眉一挑,道:“你這是不信?我且告訴你,女子之間多的是相互欣賞的,那些個隻會攀比計較的俗物才是少見。”
“并非不信,而是……”話剛出口,陸小鳳便覺得這番辯解着實無力,他若相信,方才便不應詫異。念及此,陸小鳳轉而說道:“是我狹隘了,抱歉。”
時夢之未曾想他會如此幹脆地認錯,不免高看了他幾分,道:“你還算有個優點。”
陸小鳳垂頭稍靠近了些,趁機道:“我可不止有這一個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