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霁察覺鄒瑜也選擇留下,不由心生奇怪。傳言鄒瑜性情冷淡所以一貫獨來獨往、無親無友,但從他相助同行的汪增全,到痛斥小人行徑的胡跖,都能看出此人頗講義氣。如今他這般守着仲雪,莫非兩人之間曾有何糾葛?因心有困惑,雲初霁不由多看了幾眼,很快注意到他那隻血肉模糊的手。雲初霁和鄒瑜雖曾刀劍相向,卻稱不上敵人,于是翻出傷藥遞了過去。她原擔心鄒瑜防備過重,或不會接受。沒想到鄒瑜道了聲謝,打開藥瓶便抹,絲毫沒有忌憚之意。雲初霁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幾眼,越發覺得傳言不實。
兩個時辰後,第一方藥制好。如何讓昏迷之人服下湯藥,又費了雲初霁好大功夫。好在服藥後,仲雪臉上終于浮現了些許血色,終于讓衆人懸着的心稍稍落定。
之後一個時辰,又來了一方藥,卻是鄒瑜的藥,一碗黑色濃稠的藥膏。楚幸用藥廬剩餘的殘缺蟬蛻熬制,用來外敷,專治劍傷。鄒瑜未想到不止一人注意到他受了傷,猶如古井靜水般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波瀾。
藥或許是好藥,可這味道卻着實叫人受不了。楚幸不知添加了哪些藥材,這藥嗆人的很。送藥來的禾離捏着鼻子道了句“拿穩了”,便把碗一丢,逃也似地跑出了房門。
鄒瑜端着碗,似是沒有聞到這嗆人的味道,眉頭連皺也沒皺。但他也的确聞到了這味道,因為他很快端着碗走到門外抹藥,顯然是怕熏到房中人。
可惜這味道早在房中擴散開來,就連仲雪的眉毛也皺了皺,繼而發出一聲輕咳。
“雪兒!”仲夏大喜過望,連聲輕喚,“雪兒!”
仲雪的眉毛又皺了皺,終于幽幽轉醒。她遲疑地望着仲夏,眼中一片茫然,好半晌神智才終于恢複清明,喚了一聲“哥哥”。随即又慌張起來,四處張望,直到看到鄒瑜好好地站在門邊,才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鄒瑜離得稍遠,一隻手蓋在藥碗上生怕濃重的藥味沖到仲雪。與仲雪對視的刹那,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罕見地展露些許柔和。
仲雪收回目光,看向仲夏,帶着試探小聲哀求道:“哥哥,鄒公子曾救過我,你莫要再為難他,好不好?”
許是心疼妹妹,仲夏一口答應。末了,又道:“諸位可否容我和舍妹單獨說幾句話?”
雲初霁和花滿樓自然答應,倒是鄒瑜瞧見仲雪點頭,才轉身出門。雲初霁越發确認這兩人間發生了何事,隻可惜她有心探究,鄒瑜卻埋頭處理傷口,完全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兄妹間的私房話說的極快,鄒瑜的藥剛上好,仲夏便重新打開房門邀三人進去。甫一進門,仲夏當即提出要将仲雪帶回“雪暖”。雲初霁看出仲雪臉上有些許為難,猜到她不想走,笑道:“仲雪姑娘身體未愈,不宜多動,這裡亦更方便楚幸時時照看。另外,若有歹人想對仲雪姑娘不利,我也好幫着擋上一擋,算是答謝仲少莊主留宿之誼。還是說仲少莊主不放心我?”
“我自是放心。有雲姑娘在,我想沒有哪個匪徒不自量力跑來送死。”仲夏話鋒一轉,接着說,“隻是雪兒占了這房間,豈不是耽誤姑娘休息?若是姑娘換去别處……”
“仲少莊主不需擔心。”雲初霁微微一笑,“我稍後會與傍丹協商,請他們換間屋子。”
“那就有勞雲姑娘替我照顧雪兒。”見能妥當安置,仲夏不再堅持。他先朝雲初霁施了一禮,又向花滿樓拱手一禮,頗有深意地看了鄒瑜一眼,這才擡腳走了。
雲初霁目送仲夏離開,餘光觀察到仲雪眉宇間隐有愁容,更是好奇這兄妹兩究竟交談了何事。
仲夏一走,鄒瑜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第一句話便是關心仲雪的話:“你,多休息。”
“好。”仲雪點頭,很适應他這種簡短表達。
然後鄒瑜說了第二句話:“味沖,我在外面。”
“嗯。”仲雪又點了點頭。
鄒瑜沒有絲毫猶豫走到外面。
這兩人之間像是相處了許久的朋友,自然而然,甚至不用一句多餘的話。
雲初霁試探道:“你不願跟仲夏走,可是因為他?”
“我……”仲雪略有遲疑,還是點頭道,“嗯。哥哥他……心裡有氣,我怕……”
雲初霁從話語中聽出了擔憂,聽出了關心,卻沒有聽出羞澀與愛慕。她心中奇怪,仲雪離開山莊不過半日,如何與鄒瑜結出的這深厚情誼?鄒瑜又為何會在此時找來?而且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的仲雪有些不一樣。
許是雲初霁眼中的疑惑過于露骨,仲雪微微低了低頭,小聲說:“雲姑娘,我有些乏了。”
“好,那你休息。”
屋外,鄒瑜正從手背到手肘仔細打量自己的左手。傷口太多,塗上黑乎乎的藥膏後,整隻手都成了黑色。與之相反的是垂在身側的右手,蒼白得吓人。鄒瑜左手五指不斷張合,似在感受指尖的力量。直到雲初霁走到他身邊,他仍在看自己的手。他就是這樣,對自己不在乎的,便不會多看一眼。
雲初霁亦觀察着他的手。不僅是左手,他的右手也有傷,舊傷。或許他來此的目的就是獲得鬼蟬醫手,可惜如今剩餘的鬼蟬和蟬蛻隻夠他治好新傷的左手。雲初霁知道他這種人不需要寬慰,直接問道:“我想向你問一個人,章平。”
錢、美色、劍譜、好奇心、報仇亦或是鬼蟬,總之來紅葉山莊的一行人各有各的目的。可是半路離開的章平,雲初霁實在摸不透他的目的為何。作為曾經的同行人,雲初霁相信至少有一個問題,鄒瑜可以回答。
“他為何離開?”
“道不同。”
雖然簡短,但好歹沒有無視雲初霁的問題。雲初霁想,或許是看在這藥膏的面子。如此,她更要借此多問上幾句。
“難道你和汪增全、胡跖是同道?”
“胡跖貪生怕死、臨陣脫逃,不算同道。”鄒瑜面露厭惡,言語中滿是對此人的嫌惡。
“那汪增全呢?”雲初霁以審視的目光注視着鄒瑜,“閣下可要替你那同道完成其未竟之事?”
“姑娘所慮,已經了結。”說罷,鄒瑜目光落在左手上。左手最初受傷,便是為幫汪增全與雲初霁對戰之時。鄒瑜接着道:“雪兒救過我,我定不會傷她。”
廊道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範一彪三步并作兩步,走的極快。察覺到房門關着,範一彪放輕腳步,快速走到雲初霁幾人面前,臉上透着止不住的高興,問道:“仲雪姑娘醒了?”
雲初霁點頭,道:“嗯,現在又歇息下了。”
“哦哦,好。”範一彪開心地幾乎要蹦起來,忍不住又瞄了瞄房門,“仲雪姑娘,那你好好休息啊!”這聲音不算大,又不算小,像極了他既不忍打擾仲雪休息,又希望仲雪能收到他心意的心思。
“多謝關心。”仲雪柔柔的聲音從房門中傳出。
這一聲回答可把範一彪樂的不行,後槽牙都笑了出來。說了句不打擾了,颠颠地走了。
雲初霁看出鄒瑜沒有離開的打算,也不勸他,拉着随後而來的陸小鳳和花滿樓一道,去旁邊的屋子找傍丹。剛說完請他們換屋子的打算,傍丹還沒回答,禾離已經一口答應下來。她既不放心情郎,又擔心兄長,兼之自己害怕,若能住在一塊兒,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禾離應允,傍丹自然同意。雲初霁沒看到九十九,一問才知道,他早就識趣地搬去了别處。
禾離拉着傍丹離開,雲初霁卻陷入了沉思。方才提到九十九,她靈光一現,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問你們。”雲初霁先賣了個關子,“你們有沒有覺得今日的仲雪和前兩日見到的有些許不同?”
花滿樓點頭,道:“身上的藥味淡了許多。”
“花公子的鼻子我一向信服。”陸小鳳道,“丫頭,你到底看出了什麼不同,這麼問我們?”
“不是看出,而是感覺,或者說直覺。我覺得今日的仲雪,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的仲雪,卻不是前幾日我們見到的仲雪。”這的确是個十分大膽的推測,而且憑借的隻有她的直覺,沒有太多依據。但雲初霁相信,她的兩個朋友不會輕易否定她。
陸小鳳道:“你懷疑有兩個仲雪?的确,今日仲雪穿的是與初遇時相同的衣服。可總不能單憑衣服相同與否,便斷定是否是同一人,不是嗎?花公子,除了今天,其他時候仲雪身上的氣味可有變化。”
花滿樓稍加思索,道:“我與她相處不多。可無論是氣味、聲音、語調、腳步聲,都是一樣的。”
“所以我才說是直覺。她們給我的感覺不一樣。”雲初霁相信自己的直覺,直接用了“她們”這個詞,“而且,這也可以解釋諸多疑點。韓志鲲或許是收了蘇申夜為徒,可誰說他隻有一個徒弟呢?我猜假仲雪也是他的徒弟。那日從我身上偷走鬼蟬的就是假仲雪。她知道仲雪不會武功,我們不會懷疑她,特意易容成她的樣子,所以我才覺得眉眼如此相像。”
陸小鳳奇怪道:“真有易容能這般想象,一點看不出破綻?”
“有。”雲初霁解釋道,“這也是我剛剛想起的。你們還記得九十九之前提到的,數十年前的那個神醫嗎?她曾融合苗疆蠱術,做出了一種□□。在面具滴入被易容者的血液,敷在臉上,從額頭一直覆蓋到脖頸,貼合緊密,沒有縫隙。僅需稍作調整,不僅面容一模一樣,連聲音都相差無幾。然後再以藥味覆蓋本身氣味,多加練習其舉止,便能夠以假亂真。”
陸小鳳倒吸一口涼氣,沉思片刻,道:“如此,豈非無法揭破其身份。”
“非也。那位神醫的朋友知道這面具一旦落在心懷不軌之人手上,必定晾成大錯,所以面具成品不多,隻有五張。而且她聽從友人建議,為這面具造了一個緻命弱點。”雲初霁沒有繼續說,轉而道,“不過,我想此人假扮仲雪能如此順利,肯定是有人相助。你們還記得那個仲雪是誰帶回來的嗎?”
花滿樓道:“你懷疑仲夏?”
雲初霁點頭,道:“或許是受了蒙騙,或許是有意為之。仲越濤偏心仲雪,甚至為了仲雪,願意将家業拱手讓人。仲夏有如此做的理由,不是嗎?而且你們莫忘了,胡跖死時,穿的就是仲夏的衣服。”
陸小鳳先是點頭,後又搖頭,道:“有理。不過我還有個猜想,或許不是仲夏。”
“不是他,還能是誰?”
陸小鳳看出雲初霁的質疑,道:“丫頭,我們打個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