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停下腳步面帶詢問看向仲夏。
仲夏亦是爽快,往前幾步,向諸人拱手道:“那先謝過諸位。至于答謝,我定不會少。”
仲夏甫一走開,雲初霁當即出現在仲雪身邊,握住她的手腕,言語輕柔道:“我們就不參與了。“仲雪姑娘方才受了驚吓。煩請楚幸再替她瞧瞧,身體如何?”
“好。”楚幸連忙點頭。
“不用,我想再看看爹……”
仲雪試圖抽回自己的手。雲初霁哪會讓她如願,一手反手扣住她手腕,另一隻手扶住她的後腰,将她往楚幸那帶去。仲雪順從地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擡起左腳朝雲初霁右腿踹去。雲初霁早有防備,同樣擡腳相迎。兩腳相擊,卻隻是個虛招。仲雪趁機抽出自己的手,也不戀戰,借勢後退。雲初霁亦有準備,一揚手,手中物什結結實實地潑在仲雪臉上。仲雪慘叫一聲,捂着臉倒在地上。
空氣中頓時彌漫出一股酸味,或者說,醋味。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範一彪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得呆在了原地,直到那陣醋味鑽進鼻子,他才如夢初醒般問道:“雲姑娘,你幹嘛對仲雪姑娘出手?不對,仲雪姑娘怎麼會武功?”
“因為我們面前的這位根本就不是仲雪姑娘。”雲初霁将手中的空醋瓶順手扔到一邊,解釋道,“據我分析,我們第一次見到你,應該蘇家别院。你易容成仲雪的模樣從我手中偷走了鬼蟬。之所以選擇仲雪面容也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輕易通過試探排除仲雪的嫌疑,繼而懷疑另一個女子——時夢之。可惜,我并沒有如你所願,我這人一向很信任自己的眼睛。之後在山莊,你于前一天夜裡點燃迷藥迷暈了陸小鳳和時夢之,真正的仲雪第二日一早以為自己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羞憤離開,而陸小鳳也因你的設計無法及時追趕,令你得以順利調換身份。”
“你調換身份的目的,就是為了殺人。七月二十八那天,花滿樓之所以睡了一下午,也是因為你下了迷藥,因為你需要花滿樓直到傍晚都一人在房中。之後你借着送晚飯,假裝醉倒在他房間。你料定花滿樓不會與一個喝醉的姑娘獨處,所以利用他做人證,趁他離開實施自己的計劃——殺了仲越濤。可惜你沒料到那天下雨,哪怕能換了衣服鞋襪,頭發卻無法立時幹透,所以你趁我倆剛進屋還沒留意之前,沖進雨中混淆視聽。”
“不對。”範一彪震驚得無以複加,待雲初霁說完下一句才緩過勁來,手指向地上韓志鲲的屍體,質疑道,“不是他殺的嗎?”
雲初霁搖了搖頭,解釋道:“他行走困難,拿劍時手都在顫抖,怎麼可能殺得了仲越濤?他之所以将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是為了能讓他的這位同夥脫身。不過,我很好奇,你既然對仲家有恨,又打算借仲雪身份實施你的計劃,為何不幹脆殺了仲雪以絕後患?這幅面具下的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仲雪猛地擡起臉,隻見那張臉上除了幾滴殘留的醋,赫然仍是仲雪的臉,“我才是仲雪,真正的仲雪!”
雲初霁怔在了原地,她有過諸多猜測,卻從未想過這個答案。
範一彪剛有些明白,又糊塗了起來,呆楞楞地問道:“你是仲雪姑娘?你怎麼會武功了?”
陸小鳳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解釋道:“因為有兩個仲雪,或者說,是一對都名為仲雪的姐妹。範兄弟,你說你在鑄劍坊見到鄒瑜時,他堵在氣窗口靠近你說話,你不覺得以鄒瑜不愛近人的性格,這行為過于奇怪了嗎?我想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需要擋在那裡,防止你透過氣窗看到裡面的另一個仲雪。也是為了不讓你發現,他才會要求你打開門後先一步離開。”
“另一個仲雪?”仲雪猛地發出爆笑,“她才不是仲雪,她是奪人名字的竊賊!就因為廣知老頭的一句借命可活,就奪走了我的名字!奪去了我的命運!”
仲雪死死地盯住雲初霁,面露不甘,怨恨透過話語穿透每個人的身軀。隻聽她說道:“你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蘇家别院,你錯了。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這個山莊,就在你們第一天來的那個夜晚。爹爹也是,哥哥也是,哪怕我做了許多,還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她才是害得娘難産的罪魁禍首,為什麼爹可以因為答應娘不要怪她,就把她捧在掌心,卻要遷怒于我?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我們長得一樣嗎?”
眼淚從仲雪面頰滑落,狠狠地砸在地上,沒有一絲聲響,正如此時衆人的沉默。沒人能回答她的質問,因為唯一能回答的人已經死了。
雲初霁輕輕吐出一口氣,歎道:“所以,你殺了仲越濤?”
“是啊。”仲雪目光緩緩移到花滿樓身上,“那晚我曾想着,如果你留下,我就沒有機會,就不得不收手了。”
雲初霁不贊同她這種将自己選擇歸結到其他人的行為,搖頭道:“哪怕暫時停手了一次,還會有二次、三次,你心中有恨,總會殺他。”
親手弑父後,仲雪曾有過多種假設。直到此時,當假設被戳破,她臉上第一次浮現一抹釋然的笑容,道:“你說的不錯,我會殺了他。”突然,她的笑容一滞,目光停在了門口。
“仲雪”,或者說仲雪妹妹出現在了門口,一模一樣的一張臉,眼中閃着淚花,哽咽道:“姐姐,你真的殺了爹爹?”
“是。”仲雪已然恢複平靜,沒有悲傷,不見憤恨,“我恨他,也恨你。我曾無數次地想殺了你,也無數次地能殺了你。”
“我知道。”“仲雪”輕輕點頭。
“我殺了他,你恨我嗎?”
“仲雪”紅着眼搖頭。
“也是。他對你也不好是不是?其實你心裡也在恨他是不是?”仲雪像在說服别人,更像在說服自己,“你離家十幾天他才發現,他根本沒有那麼重視你。他在意的隻有他自己,他的劍,他的承諾,而不是你。你知道,所以你也恨他,是不是?”
“仲雪”淚流滿面不停搖頭:“不,不是,不是的。”
“你總是這樣,對誰都這麼好。”仲雪自嘲地笑了,笑得肆意,笑得聲淚俱下,笑得聲嘶力竭,“為什麼偏偏是你呢?為什麼唯一對我好的是奪走我名字的你呢?要是你壞點就好了,這樣我就能殺了你,就像爹爹、廣知……”
話未說完,仲雪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姐姐!”
雲初霁一個健步躍至仲雪身邊,伸手去摸她的脈搏,發現已沒了反應。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注意到仲雪脖子上那處擦傷微微有些泛黑。她連忙走到韓志鲲屍體旁,手在劍邊輕輕沾了沾,而後放在鼻子下一聞,立刻皺起眉。
“劍上有毒。”
範一彪在兩個屍體旁來回打量,疑問道:“我都糊塗了。仲雪姑娘……”他看着坐在仲雪身邊低聲啜泣的另一個仲雪,頓了頓,又道:“你說這位仲雪姑娘和韓志鲲是一夥的。那韓志鲲幹嘛用毒害她?總不至于是不小心劃破的,那太……”
“他們不是一夥的!”一直不發一言的仲夏突然高聲反駁,“雪兒是被人利用了!”
“陸小鳳,我問你,有兩個仲雪,是不是也有兩個蘇申夜?”一想到糾纏多日的夢魇就要得到解答,時夢之激動之下連聲音都在顫抖。
“那便要問仲少莊主了。”
仲夏面有愧疚,猶豫良久才終于開口道:“姑娘連日來見到的人影,其實是我。”
時夢之面露輕蔑,上下掃視一眼,正欲反駁,突然神色一滞,像是發現了什麼端倪,眉頭逐漸皺起。
“姑娘初遇的那個蘇申夜,其實是我。”仲夏略做停頓,緩緩講述道,“小妹因娘親難産,出生那日差點死了。全靠廣知大師借天上驚雷才續了她的命。之後大師曾言,小妹命應早夭,需借至親之人之名來改其命,才能得活。事實也的确如此,用上仲雪名字後,她雖身體孱弱,但也憑着一方方藥活了下來。”
“可惜,這些年山莊為了給小妹求藥,不待小妹年滿十八,已經耗盡家财。沒有錢财利誘,誰又會冒着生死替我們救人?正當我們苦惱之時,雪兒帶回一張人皮面具,稱她有良策。她施展美人計,勾的蘇申夜流連别院,并輔以迷藥讓他以為是在夢中。而我,因與他身影相仿,則可戴上人皮面具扮成他的樣子,回到蘇家設法弄些錢财回來。本來一切順利,可誰知我倆都惹上了不該惹的人。”
時夢之緊緊地盯着仲夏,眼前的身影和心中的畫面逐漸重合。
“後來我才知道,随着年歲增長,雪兒越來越嫉妒與她同名又小她兩歲的小妹,甚至偏執地認為,若不是廣知大師的提議,屬于小妹的偏愛本該是她的。待蘇申夜追到山莊後,雪兒就打起了主意。她先利用蘇申夜對她的癡情騙他為自己殺了廣知大師,又在給蘇申夜的毒針指環上做了手腳。就算沒有時姑娘,蘇申夜他也活不了多久。”仲夏微垂下眼眸,不敢去看時夢之,“自蘇申夜死後,我多次想和時姑娘道明真相,可每每臨到門口又退卻,隻敢站在屋外,不想反而驚擾到了姑娘。也怪我,在你屋外遇見過幾次雪兒,竟都未懷疑過她的目的。沒想到她……後來她坦白我才得知,胡跖不知怎的抓到小妹,以此威脅雪兒。雪兒為了自己不暴露,用藥引誘你替她殺了胡跖。”
程萬戰咋舌道:“真是奇怪,殺個人還這麼麻煩。”
章平雙手抱臂,聽的極為認真,此時道:“她不能随意出手,畢竟出現在你們面前的仲雪不會武功,不是嗎?至于韓志鲲,他不過勉強行走,怎麼殺人?”
範一彪目光落在韓志鲲的屍體上,疑惑道:“她怎麼和韓志鲲認識的?”
“是韓志鲲找到的她。”仲夏解釋,“她怨恨父親,因此韓志鲲找到她時,她同意了他的計劃。今早她找到我,說她已經後悔了,為了将功贖罪,她打算将計就計,待與韓志鲲一道離開後,她就設法了結了他的性命。可惜我們不曾料到韓志鲲也有後手,不僅準備了接應,還在劍上抹了毒藥。”
說到最後,仲夏深深的歎了口氣,面上滿是自責。
陸小鳳也跟着歎了口氣,緊接着問道:“聽了這麼久,我有一事不明。仲雪既然心中有恨,為何在報仇成功之前,先對同夥下手?蘇申夜活着,可比死了有用。”
仲夏搖了搖頭,道:“這我便不知道了,她未曾與我說過。”
“不,你該知道的。”陸小鳳目光凜冽,幾乎能穿透人心,“因為她要消的是自己的怨,殺的根本不是蘇申夜,你也根本不是仲夏。”
話音未落,隻見雲初霁一揚手,一物便在“仲夏”擋住之前,結結實實地潑在了他的臉上。四周再次彌漫起一股醋味,與之前不同的是,有一兩團粘稠物,順着“仲夏”捂住臉的手腕緩緩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