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宅。
亦是如今蒲炤的家。自楊老闆過世後,入贅的蒲炤便接手了楊家的所有産業。
“姑奶奶,我……”
“我回自己家,哪用得着那麼麻煩?”
楊家二女兒楊雪芽擡腳邁進大宅,李峄向小厮揮手以示安撫,而後緊跟在自家夫人身後進了門。
楊雪芽一進門便扯着嗓子大喊:“蒲炤呢?蒲炤!”
楊家大女兒女兒楊舒蘭從一間房急匆匆出來,沉着臉壓着嗓子呵斥道:“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楊雪芽瞪了一眼她出來的房間,到底還是壓下了聲音。
“倒是會教訓我,怎麼不管管你家夫君?混江湖沒混出了名堂,做生意也是不行。真不懂你怎麼看上的他,茗軒茶館要不是你出面,肯定早就倒了。”楊雪芽越說越氣,“爹爹也是識人不清,還不如把茶館交給我家李峄。”
李峄反駁道:“我家有鋪子,不可能做上門……”
楊雪芽一瞪眼,李峄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
楊舒蘭輕笑一聲,道:“茗軒茶館的利潤是不如霞绮染坊,但養活整個楊家還是綽綽有餘,不牢妹妹費心了。”
“不牢費心?”楊雪芽冷笑,“你問問他當時答應了爹爹什麼?入贅楊家,再不管江湖事。可他呢?将那個孩子帶回來可想過你?想過小光?他父母雙亡固然可憐,但殺他父母的,可是十惡不赦的兇徒!蒲炤光顧着江湖道義,可有想過你們?他就不想想萬一那兇徒來斬草除根,禍及家人怎麼辦?”
李峄小聲再次試圖反駁道:“我們和高老闆有生意往來,說不上江湖……”
“李峄,你今日非與我對着來是不是?”
李峄雖平日裡與蒲炤不對付,此刻心有不忍想為他說上幾句話。可話說一半,又被楊雪芽厲聲打斷。他立刻噤聲,再不敢觸她黴頭。
楊雪芽收回凝視李峄的目光,重重呼出口氣,轉頭看向自己姐姐,又壓着聲音道:“姐姐,我這次來是來接小光的。你愛怎麼樣我管不着,但是小光是我楊家血脈,我絕不會眼睜睜地看他遭難。”
不待楊舒蘭回答,蒲炤推門而出,先回身将門關好,才道:“好。蘭兒,你去将小光抱來。”
楊舒蘭深深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應了一聲離開。
楊雪芽望着這個曆來看不順眼的姐夫,輕哼一聲,道:“這還算做了件人事。”
很快,楊舒蘭抱着小楊光走來。小楊光隻有三歲,還沒從午睡中徹底蘇醒,揉着眼睛問:“娘,我們去哪兒?”
“你去小姑家玩幾天。”說着,楊舒蘭便将小楊光遞給楊雪芽。
“不要。我要娘。”小楊光回身抱住楊舒蘭脖子。
“你這小沒良心的。”楊雪芽氣得想捏他,可瞧着這奶呼呼的小孩,怎麼也不忍心下手。
蒲炤看到自己夫人想将兒子丢給妹妹一人照顧,當即勸道:“蘭兒,你就和小光一起去住幾天……”
聽到這話,楊雪芽嘴角微揚。
“哪來那麼多話?那孩子本就受了驚,你一個人能照顧好?”不愧是姐妹倆,楊舒蘭同樣沒給自家夫君說完話的機會,一把将小楊光塞到楊雪芽懷裡。
楊雪芽剛剛翹起的嘴角蓦然沉下,最後變成了早知如此的表情。小楊光被母親抛下,立刻癟了嘴,眼見便要開哭。楊雪芽立刻将他抱在懷裡輕輕颠了颠,哄道:“走,小姑帶你去吃糖。”
聽到糖,小楊光臉上由雨轉晴,雙眼放光,道:“糖,吃糖!”
“嗯,吃糖。”楊雪芽走了幾步,“姐姐随時可以來看小光,住幾天也行。”說罷,又哄着小楊光快步離開。
李峄向蒲炤靠近幾步,小聲道:“我替你請了幾個看家護院的好手,大約明日到。”
“多謝。”
“總歸是親戚,不客氣。”李峄擺擺手,在自家夫人的催促下,快步趕了上去。
目送夫妻倆帶着自己孩子離開,蒲炤的目光落在楊舒蘭身上,輕輕歎了口氣。
“雪芽她雖然說話不中聽,但是念着你這個姐姐,是想帶你走的。你……”
“她想,我便要去嗎?”楊舒蘭再次打斷他的話,“高夫人能和自己夫君生死同衾,我楊舒蘭絕不比她差。”
蒲炤又歎息一聲,第一次為自家夫人愛攀比的性子擔憂,擔憂真如楊雪芽所說,拖累了她。
楊舒蘭看穿自家夫君的煩惱,握住他的手。
“我與雪芽自小攀比,各有輸赢,大多時候我嘴上不說,卻是服她的。唯有一點,便是你。無論她如何看不起,如何嫌棄,你蒲炤,都是我楊舒蘭認定的人。”
蒲炤心中動容,緊緊回握住她的手。
“仇捕快來了。”
随着小厮的通報,仇千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蒲老闆,夫人,打擾了。”仇千山抱拳一禮,又道,“我來時正撞見李老闆和其夫人抱着楊光小公子出門,可是有事?”
“無事。”楊舒蘭輕輕笑了笑,“我妹妹想自家侄子了,帶過去住幾天。”
“原來如此。”仇千山将話輕輕揭過,轉而問道,“不知高溪行怎麼樣了?”
“早上醒了一次,還跟昨日一樣,呆呆傻傻的,問什麼都回答不了。”蒲炤搖了搖頭,“現在又睡着了。”
“我可否進去看看。”
蒲炤點頭,示意保持安靜後,打開了身後的門。房間内,高溪行雙目緊閉,煞白的臉上全是汗,身子還在不斷顫抖。
“這是……”楊舒蘭正欲上前,卻被仇千山擡手擋住。
仇千山走到床邊,蹲下身子,湊到高溪行耳邊。
“看到什麼了?”仇千山聲音很輕,帶着絲□□惑,“你面前的,是誰?”
“仇捕快!”楊舒蘭小聲地表達不滿,“你再心急抓兇手,也不至于這麼利用一個孩子啊。要是夢魇了,容易驚厥……”
“仇捕快!”
蒲炤上前正想制止,卻聽“啊”的一聲,高溪行猛地從床上坐起。
仇千山依舊沒有放棄的打算,湊到他的耳邊,繼續循循善誘道:“誰?你面前的是誰?”
高溪行的目光由驚厥變得遲鈍,最後隻吐出了一個字:“娘……”
“還有呢?”
“娘,娘……”高溪行目光呆滞,身子一抽一抽,像是犯了癔症。
“你再……”仇千山打算繼續誘導。
蒲炤抓住仇千山,不給他再貼近高溪行。
“仇捕快,高溪行受驚過度,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再怎麼問,也是問不出結果的,何必在為難他呢?”
“家主。”便在此時,又有小厮匆匆跑來,走到門口,又壓低了聲音,“雲姑娘和花公子來了。”
蒲炤雙眸一亮,立刻道:“快請。”
說話間,花滿樓和雲初霁已經到了。
“雲姑娘,花公子。”
“蒲老闆,蒲夫人,仇捕快。”
雙方互相打了招呼。
雲初霁一眼便瞧見了高溪行。他絲毫沒被他們的到來所影響,依舊直愣愣地盯着床尾,不時抽動一下。雲初霁快步走到床邊,探向他的脈搏,而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仍沒有引起他絲毫反應。瞧着前段時日還聰明活潑的孩子變成了這幅模樣,雲初霁亦覺惋惜。她伸手在高溪行耳後、背脊、眉心各點了幾下,然後在他面上輕輕一拂,高溪行随即直直往後倒。雲初霁攬住他的肩,将他在床上放好,又替他蓋好被子。
“這是……睡着了?”楊舒蘭看去,隻見高溪行雙目微阖,面色如常,呼吸均勻,顯然是睡着了。這由不得她不驚訝,高溪行這兩日睡覺時,總是虛汗連連、驚厥多動,第一次睡得這麼平緩。
仇千山卻是急了。
“怎麼能讓他睡,我還沒問……”
“仇捕快。”雲初霁壓低聲音打斷他的話,“高溪行暴受驚恐,氣機逆亂,緻使心失守舍、神無所依。無論你有何問題他都回答不了的。”
說罷,她不再理會仇千山,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楊舒蘭。
“蒲夫人,這裡面是一些安神香。你每日取一小勺,放于高溪行床邊點燃,可助他鎮靜安神。”
雲初霁養傷的四個月并未松懈分毫,武功、醫毒皆有精進。安神香便是在那時制成。此香并不普通,而是加入了禾離留下的鬼草粉末,再輔以其他藥材,安神功效極佳,且不緻幻。可惜鬼草粉末極少,雲初霁一共也隻做出兩瓶。但藥再珍貴也比不上人珍貴,高溪行驚懼難眠,心氣受損,若長久不治恐落下病根再難痊愈。
楊舒蘭接過瓷瓶,輕聲道謝。
雲初霁又将目光落在蒲炤身上。
“蒲老闆,借一步說話。”待出了門,雲初霁方才問道:“據說是蒲老闆發現的高夫人屍體,不知可否将經過與我說說。”
蒲炤點頭,回憶道:“知曉高老闆離世後,我攜夫人一起去祭拜。回家後的第二日,我發現夫人送我的香囊不見了。我順着去過的地方一一尋找,一直找到夜裡,才在回城的路上找到。那時城門已關,我便打算去高家叨擾一宿,故而去敲門。門倌認識我,迎我進來,和我一起找到花廳,才找到高夫人。當時她……就……就仰面漂在照影池上,池子都紅了。溪行那孩子,暈在池邊。”
雲初霁問道:“你為何去找高夫人?”
蒲炤答:“要在人家借宿一宿,總得跟主家招呼一聲,卻不想見到那般血腥的場面。等到天亮,我和幾位護衛一起報了官,之後的事得問這位官差兄弟。”
“雲姑娘。”仇千山冷哼一聲,“懲兇除惡當由我們官府承擔,不勞姑娘費心了。”
雲初霁絲毫不退,說道:“此言差矣。高老闆在世時,曾拜托我照顧他妻兒。如今高夫人慘死,我若不能尋出真相,實乃良心不安。”
花滿樓也道:“仇捕快,我們所求不多隻,想先去那照影池看上一看。若是有所發現,幫助捉拿真兇自是極好。若是一無所獲,至少盡了力,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不知仇捕快可否成全?”
“這……”仇千山稍作思索,終是點頭,“如此,我便帶你們去一趟。”
早在去楊宅之前,雲初霁和花滿樓已來過高家的這處宅院。高宅門前,有兩名差役看守,生人勿近。這兩人自是擋不住雲初霁。哪怕裡面也有看守,以她的功夫,便是宅子裡逛上幾圈,也能不驚動任何一人。要不是花滿樓阻攔,她早就潛了進去。
此番再來,有了仇千山引路,倒是方便了許多,不僅花滿樓也能順利進門口,還從仇千山口中知道了些調查所獲。
“據家丁所說,那日,他們是看着高夫人和高溪行回房休息的。忘了說,自高歌去世後,高溪行便搬到了高夫人隔壁廂房。高夫人又請了兩個護衛,輪值看守。但是當夜,四個護衛都中了迷藥,直到天亮才醒。”
花廳亦有官差留守。仇千山打了招呼,兩位官差旋即離開,留三人單獨查看。
雲初霁環顧四周,心道奇怪:按仇千山所言,高家母子皆已入睡,若兇徒隻為殺人,直接殺了便是,何必多此一舉将他們帶到這兒來?除非是有不得不來的理由。雲初霁的目光落在醉風堂上,整個花廳便屬這座四年透空的屋子最為矚目。雲初霁擡腳正欲踏上石橋,忽而一頓,問道:“仇捕快,敢問高夫人的屍體在照影池的哪片?高溪行又暈在哪裡?”
“這……”仇千山一時語塞,又招呼那兩官差過來。其中一人當天也當差,記得他們來時,高夫人和高溪行已被安置妥當,據蒲炤說,高溪行當時就暈倒在靠近石橋的岸邊,而高夫人飄在水面上,離石橋很近。
雲初霁敏銳地察覺到一個關鍵——石橋。石橋離醉風堂尚有些距離,兇徒應當是利用高溪行威脅高夫人,為防止變故,不會距離過遠。所以他們的目标并非醉風堂,而是供人踩踏、最不起眼的石橋。
這石橋在整個花廳中實在顯得樸素,稍有點新奇之處,便是橋側刻着幾隻蜻蜓,映在水面上,好似蜻蜓點水。一隻蜻蜓上有一抹暗色,像是濺上的鮮血。暗色不算完整,末端像是被大手抹去,陡然消失在蜻蜓翅膀間。雲初霁走上石橋,俯身輕觸那塊石刻蜻蜓。她的手指沿着石塊四周繞了一圈,很快下了決斷,按住石塊對角,先後發力。石塊翻轉,露出其中暗格。
雲初霁伸手探入,此暗格長約兩掌高約一掌,手指觸摸之下隻有石壁。她俯的更低,垂落的長發幾乎觸到了水面,伸手往洞内又探了探,仍無發現。無論之前放了何物,此時都已不在。雲初霁抽出手,确認暗格不會自動合上,便如法反向操作,石塊順利閉合,恢複如初。
“這石橋之内竟有暗格?”
雲初霁走下石橋,聽得仇千山這聲感歎,隻覺得好笑。她摸尋好一會兒,仇千山這才發出感歎,實在是遲鈍得緊。她向來對看不慣的人不假辭色,正欲嘲諷幾句,花滿樓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往自己面前送。雲初霁雖知曉花滿樓不是輕浮之輩,仍是被這番舉動鬧得雙頰绯紅,一時忘了言語。
仇千山移開目光不去看兩人,問道:“姑娘确認裡面沒有東西?”
“沒有,而且也沒有另外暗格。”
“看來定是那兇徒拿走的。可惜高夫人交出了東西,也沒能換來自己活命。”仇千山又道,“以姑娘所見,高溪行何時能清醒?”
“三日?五日?一月?我說不準。不過高溪行驚吓過度,很可能醒來也不記得當時之事。我勸仇捕快還是另尋他途。”雲初霁語氣不善,“仇捕快若是把針對高溪行的精力放在認真調查上,這處暗格或許便不是由我先發現了。”
“雲姑娘說的是。雲姑娘此次幫助調查,盡了不少力,想來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