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死了。
無聲無息地死在庫房中。
一個月前,崔明剛得到了當今聖上的誇獎,從一個從八品的小官一躍成為從六品的成安大夫。
崔明升官的那天,全家都高興極了。同僚來道賀,崔董氏的婆母甚至把家裡留着生蛋的母雞給殺了招待客人。等親朋散去,喝得微醺的崔明摟着妻子崔董氏,兩個人肩膀低着肩膀靠在一起看着外面一輪明月。崔明悄悄地在妻子耳邊輕聲許諾“這麼多年,跟着我你受苦了。陛下是明君,咱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我崔明發誓,為了你和母親,我一定更加努力,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
崔董氏有些害羞,推着崔明:“胡說什麼,你喝醉了。”
崔明帶着眼睛裡的無盡星光,專注地注視這崔董氏:“我有些醉了,但所有話也都是肺腑之言。”
崔董氏抿着嘴唇,笑地幸福又腼腆。頭悄悄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複又想到些什麼,甜膩變成了遺憾與怅惋。一隻手撫在肚子上,憂慮道“若是我肚子一直不争氣,索性趁這幾日家裡有些銀錢,我去給你相看個丫鬟買回來吧。崔家不能無後。”
崔明面帶嚴肅,打斷崔董氏接下來的話,低聲喚了一句:“夫人。”
崔董氏被丈夫突然嚴肅的語調吸引了注意:“我在呢。”
崔明雙手扶着妻子的肩膀,讓妻子和他對視:“我此生隻心悅你一人,當年你不介意我一貧如洗,甯肯同你本家,你繼母鬧翻也要跟着我,從崇州嫁來開封。我又怎麼會介意有無子嗣?我甯願過幾年我們收養個和我并無血緣的孩子,也不會再娶,再納任何一人。無論何時你都是我崔明唯一的妻子。”
崔董氏被丈夫專注的眼神看得鼻尖發澀。眼中溫熱,幾欲落淚又覺得臉頰發燙,害羞不已。
擡手拍打丈夫的胳膊,張嘴想讓丈夫不要再說這些羞人的話了。話到了嘴邊,卻變了味道,連空氣都甜膩起來:“我也心悅你。”
以前的日子她不覺得多苦。如今夫君右遷連升三級後她亦沒有終于翻身的暢快,甚至于心裡總有些說不上來的憂慮。她總擔心這隻憑所謂“考較”得來的天大好運如空中樓閣,一碰就碎。
誰知,一語成谶。
連升三級這等天大的餡餅,轉息間就直接成了滔天的厄運。
一個月後,那個口口聲聲要給妻子母親掙一份榮華的年輕書生就這麼突然地,不明不白地死了。
屍體被發現後,衙役飛快趕到,封鎖了現場,把屍,體擡進了開封府,後,就再沒有人見過那具屍,體。僅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負責開封内一切刑事事宜的右軍巡使判官竟一反常态光速趕到現場。
審判案件時更是直接跳過了必須的推鞫,檢斷和勘結三個階段,迅速把此案定性為自殺。更魔幻的是,這麼短的時間裡他竟連着把判稿判詞都寫完了。
就剩下最後把這判詞往開封府一遞。這案子在人世間就此蓋棺定論。
隻半個時辰不到,這案子就算是結了?!
崔明的妻子崔董氏初聽聞丈夫自殺後,猶如晴天霹靂,整個人傻了。婆母更是激動得暈了過去。泰山重的擔子毫無預兆得砸在女人肩膀上。崔董氏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匆匆給婆母請了大夫,塞了銀錢後,把婆母交給鄰居照看,自己忙不疊跑開封府外。
在開封府聽聞,結案的判詞都已經在她來之前由開封府尹簽字,崔明的案子就此定案。
崔董氏慌了。她夫君為何自殺?又怎會自殺?!
民不與官鬥是常識。崔董氏也曉得這道理。可她丈夫不明不白死了阿!
她不敢置信,跑到開封府外面在門前長跪,苦苦哀求。但卻遭人驅趕。
崔董氏不敢硬抗,一把拉住一個衙役衣袖,退而求其次說,就算定案,她想求丈夫的屍體,好入土為安。
卻不知這話何處又惹惱了官差。她被開封府的人無緣無故拖進開封府内,拖到了人煙稀少的角落。幾個精壯的漢子早就手持木棍等在那裡。看她被拖去,不說明原因就開打,一直打到崔董氏奄奄一息,呼救聲微不可聞。要看快要不行了,才停下。像物品一般拖着扔出開封府。
崔董氏被扔出來後就昏迷了。直到天色接近黃昏,被打地隻剩一口氣的崔董氏緩緩從開封府的門口緩過來。思及家中婆母,頂着血粼粼的後背步履蹒跚地回家。
沒到巷口就見鄰居急匆匆迎面而來。直言崔董氏離開後,大夫說崔母是悲傷過度,開了服藥方後就走了。
鄰居拿着藥方去抓藥,卻不想這麼短短片刻功夫,等她回來床上一片淩亂,床上的人已經不見了蹤迹。
崔董氏登時雙眼發黑,搖搖欲墜。雙手胡亂在空中抓了幾把,扶住身後的牆才勉強站穩,顧不上全身疼痛立即尋找婆母。
鄰居也回家叫上丈夫,鄰居丈夫又叫了幾兄弟。
在衆人四處尋找之下,最終入夜後,于距離院子不遠的井裡發現了崔董氏婆母已經被泡得皮膚發白的屍體。
崔董氏抱着婆母屍體哭到昏厥,後半夜,辭謝了想要幫忙的鄰居,昏昏沉沉差點命都沒了的崔董氏自己執拗得在路邊找了輛車,把婆母屍體安置在車上,夜色中推着婆母朝家中小院而去。
還沒到家,就看到了沖天的火光。
家裡着火了!?
崔董氏看着遠處把天空都燒紅的大火,全身因為憤怒和恐懼而顫抖,遠遠聽着街坊鄰居吵吵嚷嚷救火,甚至沒敢加入救火的人群。
這哪裡是走水?這分明就是要滅口!到底又是誰如此喪心病狂,竟是這般趕盡殺絕?!
那場大火之後,崔董氏就藏了起來。她不知道到底是誰要緻他們一家于死地,但她卻明白對方來頭絕對大得超乎她一個普通民婦的想象。
平民如果有冤屈可以去州府報官,而開封百姓看起來似乎更加便利些,可直接去開封府喊冤。
但她卻是被開封府的人無故打了闆子扔出來差點因此丢了性命。又哪裡敢再去開封府?!
相比大火那一夜,崔董氏躲藏的這幾天每時每刻都要比那夜的大火更加煎熬。
有冤無處可訴的絕望帶給人的打擊,甚至強于□□上的傷痛千倍萬倍。
那日的闆子毫不留情。就是奔着打死人下的手,如此狠手的傷勢尚難養好。加上連翻打擊。崔董氏搖搖欲墜,看起來随時都會死去。她也想死,但是不甘的怨氣催生出巨大的求生欲,逼着她咬牙堅持。
她不能死!!!
她本就和娘家疏遠丈夫和婆母亦少有親朋。一旦她死了,她一家經曆的一切就将随着她的死去長埋地下,永無重見天日的可能。
可憑什麼?她不甘心!!!
憑什麼丈夫和婆母這麼無聲無息地在這世界消失,而害死他們的人卻能夠繼續在這世界潇潇灑灑不受任何幹擾?她恨!
對于一個沒有親人,丈夫和婆母通通死去。孤苦無依,還被不知名力量追殺,時刻都活在提心吊膽裡的女人而言,活着比死更難。
但這個嬌小脆弱的女人,為了丈夫一家的冤情,硬是抗住了一切,咬牙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