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歲算是看出來了,這幻境雖有些能耐,但論起心智,大抵也就是個十來歲的人類小孩兒,平日裡待在這塔中沒别的事可做,便以翻閱進入幻境的人的記憶為樂。他無趣地移開了視線,将手中的赝品離恨刀往床上一扔,隔着桌子坐在了小童對面。
小童畏畏縮縮:“你不會殺我了吧?”
裴知歲斜睨他一眼:“不好說,看我心情。”
小童讪笑幾聲,自言自語道:“你這人殺心好重,我可是想幫你呢。”
裴知歲隻覺得他好笑:“你一個小小的心魔,又不是真的佛子,就别總想着普渡世人了。這世間百苦千難,你渡不過來的。”
小童卻不贊同他的話,他轉頭看向裴知歲,神情是十足的認真:“那也要做呀。我又不像佛子那般可以在人世中走動自如,我力量微弱,能做的也不過是給進入浮屠鏡的人消解一些小小的執念。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做。”
那雙紫葡萄般的雙瞳閃着微微的金光,仔細望去,那金光之下竟是無數流動的梵文。
裴知歲眉梢一挑,有幾分驚訝:“你在替誰攢功德?佛子?”
小童有些害羞地點點頭。
一個心魔為死去的人攢功德,這事乍一聽不太正常,仔細思索一番……依舊會覺得不太正常。
小童似乎沒看出裴知歲的異樣,自顧自說着:“佛子他是個很好的人,也教了我許多道理。我沒法離開這千層浮屠境,便隻好盡我所能地做一些事情,攢些功德給佛子,望他來世順利飛升上界。”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純粹,一看便是打心底覺得快樂。
裴知歲一手撐着下巴,心中納悶。
一個因邪念與惡意滋生的心魔,竟也會感到幸福和快樂嗎?
裴知歲:“你倒是沒有一點邪物的樣子。”
小童嘿嘿笑了幾聲,似乎全然忘記了眼前的人差點要将他灰飛煙滅,十分開心地講了下去:“我雖為心魔,卻并不是因邪念而生。佛子看遍世間因果,卻無法親自普渡所有苦厄,他因此而感到無比痛苦,而我,便是因他這份痛苦而生的。佛子輸給的不是心魔,而是他自己的善心。”
原來如此。
不過裴知歲也并不關心這佛子和心魔的二三事就是了。
裴知歲:“既然我都把你揪出來了,這幻境是不是破了?把我送回去,我還在考試。”
小童聞言,露出個有些心虛的表情:“嗯……這個……”
那雙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裴知歲。
裴知歲聲音冷了下來,不耐煩道:“說話。”
小童心一橫眼一閉:“其實通天閣那場考試已經結束了!”
他頂着裴知歲刀子般的眼神,吞吞吐吐道:“你現在所處的是千層浮屠境中的第五十一層。浮屠境一共百層,前五十為虛幻之境,後五十為真實之境。虛幻之境中參悟旁人的因果,幻境中的時間流速相較于現世要快了許多,所以你們在前五十層中哪怕呆上兩三日,在現世中也不過幾個時辰。”
他頓了頓,聲音明顯低了許多:“至于這後五十層,便是要參悟自身因果。真實之境中的一切都與現世沒有差别,無論是受過的傷還是度過的時間,都會與現世一緻。所以……”
裴知歲“哈”了一聲,臉上面若寒霜。
他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霎時,磅礴的靈力呼嘯而出,在他手中彙集,聚攏,慢慢形成了一把長刀的輪廓。雖然依舊并無實體,但相較于先前在燃金堂的那一道有些模糊的輪廓,此時的長刀的形狀明顯更加清晰,甚至依稀可見刀柄上挂着的白玉珠穗。
小童盯着他手中的長刀,一張小臉扭成了一團。
他在裴知歲的記憶中見過他用這把刀的模樣,對于這把兇刀的兇煞程度自以為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可如今親眼見到了,卻依舊會被這股煞氣駭得心神俱顫。
可那把刀分明是裴知歲在他二十歲時的一場機緣中得到的,以血為契,怨氣驅使,才勉強使用自如。現在的裴知歲不過十五餘歲,一個修為不過築基圓滿的小修士,為何能僅憑靈力便召出離恨刀了?
他嗫嚅道:“你、為何……”
裴知歲冷笑一聲,白皙的面龐映着一片炙熱殷紅的靈流,更顯得他容貌秾麗,仿若地獄爬上來的豔鬼。
他似乎聽懂了小童未說出口的疑問,語氣嘲弄:“有些能耐便四處張揚,真以為你所見的便是全部嗎?你看遍我記憶時,便不好奇天道為何處處針對于我嗎?”
小童神情怔愣,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錯愕道:“你莫非是……!”
他的話沒能說完。
可怖的煞氣卷着熾熱的靈流一刀劈下,眼前再也不見小童的蹤影。
巨大的轟鳴聲響徹整個浮屠境,以裴知歲所在的地方為中心,第五十一層幻境寸寸碎裂,化為一塊塊閃着熒光的靈力碎片漂浮在空中,仿若銀河。
裴知歲站在原地,腦中混沌一片。
他透支了内府中所有能為他所用的靈氣,才換來了這足以破開第五十一層幻境的一刀,因此現在正處于一重極度虛弱的狀态。現在的裴知歲,哪怕是一個築基期的小修士,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沒了靈力的支撐,離恨刀自他手中消散,他下意識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掌心,心道這具身體真是好弱,隻是破一道幻境便虛弱成這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