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持盈有些猶豫,這些天她在蘇上清身邊一直暗中觀察朱柳的舉動,坦率地說,她并不讨厭她,甚至很欣賞朱柳為人處世的利落勁兒,願意護她周全。
但她實在有點厭煩待在暗處的生活了,每日需要起個大早去朱府附近蹲守不提,朱柳在屋内與人談話,她就隻能在外面守着,又累又無聊。
蘇上清聽完她的顧慮後,撫着胡子悠悠道:“老夫也覺得暗中保護不是長久之計,不如你直接進朱府貼身保護她如何?”
趙持盈再三确認蘇上清所言之意後,猛然拍桌抗議道:“蘇老頭,你什麼意思?!讓我給朱柳當侍衛嗎?”
她的動作有點大,震得桌上的湯羹都灑了出來。
“是讓你去保護她,你們并不是主仆關系。”
蘇上清糾正道。
“蘇老頭,我勸你最好三思。本姑娘當初進清閟閣的時候,是為了懲惡揚善,行俠仗義的,我可不要伺候什麼人。論出身,我爹爹可是老皇帝親封的雲麾大将軍,而固始朱氏早已敗落,朱松柏不過一介白身,她朱柳何德何能——”
“夠了,趙持盈,你可曾記得入閣前你發的誓?”
蘇上清厲聲呵斥住了她。
清閟閣入閣的條件極其苛刻,要麼是通天徹地的不器之器,要麼是某一方面極具天賦的偏科奇才。
趙持盈顯然是後者。她自幼無憂無慮地長大,雖然刁蠻脾氣大,但被愛滋養得至情至性、重情重義,極易被忽悠。
蘇上清拿出入閣誓言壓她,她礙于一諾千金的道德束縛,氣得說不出話,隻能怒目圓睜地盯着這個“欺負”她的壞老頭。
“凡入我閣者,需斷情絕念,對上峰唯命是從。看來我平素還是太慣着你了,讓你這般放肆。”
已近午時末,他估摸着樓下兩人的談話快要結束了,便冷冷地丢下這句話單方面宣告談話結束,欲離開包廂喚小二重新布菜。
怎料朱嘉予就在門外,恰巧聽完了這個清閟閣關于她的人事變動,聞言大笑着鼓掌道:“蘇先生好威風,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趕上您教訓下屬了。”
蘇上清和趙持盈方才吵得厲害,兩人都沒有注意外面的動靜,朱嘉予的出現讓他猝不及防。
因顧忌着自己在朱柳心中的形象,他忙拱手找補道:“哪裡的話,蘇上清見過朱娘子。”
朱嘉予對他的低姿态置若罔聞,望向一旁不知所措,微紅着雙眼的趙持盈,粲然一笑:“方才聽這位姑娘說起,令尊是先帝時期雄鎮一方的雲麾大将軍趙慕崧?難怪姑娘的武功精妙,那日辛苦姑娘尾随保護了那麼久,我家小厮回府後對你的輕功贊不絕口。”
趙持盈本來見她誇自己父親,對她生出幾分好感,不料朱嘉予提起那日換裝捉弄她一事,她又有些别扭了。
“朱娘子謬贊,家夫聲望早已不複當初,他的女兒才會受人欺壓。”
這句話說得陰陽怪氣。
朱嘉予正色道:“趙姑娘此言差矣,是否受人欺壓與身世雖有關系,卻也不大。依我看,倒是姑娘自身有問題。”
趙持盈以為她要替蘇上清教訓自己,忙冷笑道:“這是我們清閟閣内的事情,豈容你置喙?”
朱嘉予見她态度冷漠,倒也不生氣:“我原是不該多嘴,隻是蘇先生說要讓你進我朱府,既然要進朱府,那自然要過我這一關。”
不過是短短幾句交鋒,她已摸透面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少女的個性,故意激她。
趙持盈果然不服氣:“笑話,我還沒有答應進你朱府,你可别自作多情。再說了,本姑娘何錯之有?”
朱嘉予并不急着作答,她向前幾步,停在趙持盈面前,逼迫她直視自己。
不知為何,趙持盈覺得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女子氣勢逼人,讓她想要逃避她淩厲的目光。
正當她思緒亂飛時,隻聽朱嘉予厲聲道:“趙姑娘,你有三錯。”
“首鼠兩端,舉棋不定,此乃第一錯。對于保護我這個任務,你并沒有一個明确的态度。若你願意,自應在上峰表達了他的需求後接受命令;若你不願意,拒絕接受命令,更應當直接幹脆地說出來,而不是用質問和發洩的方式掩飾自己内心的猶豫不決。太情緒化了,不像個行走江湖的女俠,倒像個沒斷奶的嬰童。”
“妄自尊大,狐假虎威,此乃第二錯。你拒絕進朱府保護我的原因居然是因為令尊比家父先前的官階高,覺得天水趙氏比固始朱氏厲害,我就低你一等,實在荒謬可笑!喜歡仗勢淩人的人,往往是對自身能力自卑的人。你也知道若你不搬出你那位大俠爹爹,旁人不會把你放在眼裡,甚至會因為你的恃才傲物讨厭你。”
“知難而退,功虧一篑,此乃第三錯。你若能堅持自己的觀點,我倒會高看你一眼。可惜呐,你是個紙老虎,蘇先生用一句似是而非、虛無缥缈的誓言就可以震懾住你;我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往你面前一站,你也不敢直視我。看來是趙将軍把女兒保護得太好,沒有繼承到他老人家一分的殺伐果敢。”
朱嘉予一席話字字誅心,句句砍在趙持盈的要害。
趙持盈從未聽過這麼重的話,她那紙糊的心防早已潰不成軍——人尚堪堪立在那裡,魂早就狼狽地鑽進了地底下。
蘇上清全程凝視着朱嘉予,似乎想要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
朱嘉予見好就收,勾起趙持盈的下巴,向她遞去自己的方帕,又柔聲道:“好了,不吓唬你了,跟不跟我,選擇權在你,我尊重你的任何決定。”
趙持盈到底是個養在溫室裡的孩子,思想上的重塑不急一時。更重要的是,那雙大眼睛濕漉漉的,着實惹人憐愛。
至于蘇上清——她仿佛才看到他,這才行了見面禮,盈盈笑道:“朱柳越俎代庖,替您勸誡了趙姑娘幾句,蘇先生不會見怪吧?”
蘇上清立刻拱手道:“朱娘子所言鞭辟入裡,令老夫都感到振聾發聩,想必持盈也會受益匪淺。”
朱嘉予笑得更燦爛了:“是嗎?蘇先生也覺得振聾發聩?”
蘇上清見她笑得不懷好意,頓時有些心虛:“依您所見,老夫不該有所感悟嗎?”
朱嘉予正色道:“有所感悟自是極好,也希望蘇先生日後也可以重視這三個問題。”
她頓了頓,看了眼蘇上清尴尬的表情,自顧自繼續道:
“其一,若是真心想要保護我,就不要吝啬人手,更不要屢次三番地錯過時機。我想以貴閣的能力,若不是因為什麼顧慮猶豫了,又怎會兩次陷我于險境?”
“其二,無論是對趙姑娘,還是對王大叔,亦或是對我,還請您一視同仁地尊重,莫要見人下菜。若我沒猜錯,您煞費苦心安排了這麼多,定是重視小女,希望小女加入貴閣。可您這樣厚此薄彼,讓小女不禁擔心:若有一天我在您那裡失去了價值,您是否會也對我如此強勢呢?這是小女所不能接受的。”
“其三,燭龍司的南山主事李桃李正在查貴閣,我這些日子也有所留意,趙姑娘一直很小心地掩蓋自身行徑,您昨日去尋王大叔的時候,專門引開了燭龍司的耳目,看來貴閣目前的處境不妙啊,實力早已不複當年。龜殼雖硬,身體卻是軟的,一直鎖頭縮腳,祖上的基業早晚會敗光。小女真心祝願貴閣可以迎難而上、重振榮光,莫再叫人看低了。”
趙持盈早已瞠目結舌,她朱柳到底是什麼何方神聖啊?!這樣膽大包天,真不要命了嗎??
蘇上清的反應告訴了她答案——
這位聲名遠揚,德高望重,在醫學領域登峰造極的宗師級人物竟當即對朱嘉予深深一拜:
“屬下謹遵閣主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