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十年春,遵照先帝遺命,今聖于束發之年正式親政。
時值甯王謝筠同鎮國大将軍陳賀北境大勝,俘獲數萬北蠻凱旋而歸。
為湊個雙喜臨門的好兆頭,也為表天子與民同樂的胸襟,宮裡這次的壽宴同戰後慶功大典一起設在宮外,辦得格外隆重。
打了勝仗,大梁處處歌舞升平,人人喜氣洋洋,一派欣欣向榮的盛世氣象。
誰也不曾想到——
壽宴衆目睽睽之下,先帝駕崩後把持了十年朝政,剛剛“退休”準備安度晚年的姬太妃,在喝了親生兒子昇王謝欽敬的酒後當即中毒身亡。
先帝第七子、“弑母兇手”昇王謝欽因此一舉沉寂,風光不複,被罰閉門思過數年。
此後,民間鮮有流傳他的事迹。
先帝第二子、甯王謝筠本就恬淡寡機,在失去權勢熏天的母親和野心勃勃的弟弟的庇護後,徹底被逐出權力中心。
先帝第三子、僖王謝詢多年蟄伏,一朝後來居上,風頭逐漸壓過姬太妃的兒子甯王和昇王,成為小皇帝最大的威脅。
......
京都變了天,光州自然得跟着變。
時任光州知州被尋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下獄,蕲州縣令徐盛,被破格陟拔為新任光州知州。
這徐盛來到光州後,對前任知州的政策隻字不改,萬事奉行中庸之道,卻唯獨在通商惠賈一事上格外用心。
得益于他不知何處抄來的幾個“神來之筆”,光州商旅雲集,四方輻辏,成繁榮之象。
去歲吏部官員考課,考察使贊他“藏富于民,治理有功”,朝廷遂對其加以表彰,還收錄在邸報上供各地官員學習。
見光州的商賈們持續給力,百姓安居樂業,徐盛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功勞簿上混吃等死,再也不思進取。
直到這次歲會勾覆,光州的賬本出了問題,朝廷才發現那幾個“神來之筆”的弊端。
說到這裡,張三看了眼朱松柏,躊躇着要不要繼續。
“我自己來說吧。”
朱松柏抖了抖袖子,找了塊幹淨點的石頭坐下。
“那幾招所謂的‘神來之筆’正是出自老夫我之手。”
“古人雲,夫繁富之道,必資商旅。這話沒錯;徐盛他想要開市井之利,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也沒錯。因此他來請教老夫的時候,老夫讓他開設夜市、廣修道路、控制官貸利息、減輕小商販、勾欄瓦舍等的賦稅......正是這些舉措,讓光州近年來商貿繁盛,民殷财阜,在一衆州府中褎然居首。”
朱嘉予頻頻點頭,聽着确實沒什麼問題。
她本科專業就是學經濟的,對這其中的門道并不陌生。
開設夜市不用說了,刺激消費又促進就業;光州是内陸城市,廣修道路有利于加快人、财、貨的流通,降低物流成本和引進投資;降低官貸利息就是放寬貨币政策,鼓勵百姓做小本買賣;減輕賦稅更是得民心的仁政,主動放棄蠅頭小利來換取市場活力,促進經濟循環......聽起來每一項都很好,所以問題在哪裡呢?
朱松柏見她蹙眉思索,主動解答了她的疑惑:“問題就出在這個‘快’上。”
“這一切繁榮像是空中樓閣,方圓幾個縣之重尚可搖搖晃晃地支撐個一兩年,一個州怎麼能舉得動?”
朱嘉予不解其意。
朱松柏撿了根樹枝敲了敲地面。
“地基不穩啊。孩子,你知道一州,乃至一國最重要的本錢是什麼嗎?”
這話問得奇怪。士農工商,三百六十五行當都不可或缺,共同構成了良好的經濟内循環,何來輕重之分?
想到自己現在身處的時代背景,朱嘉予思索片刻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依女兒見,應該是農桑。父親想說本州農桑發展滞後,生産力有限,無法供給商賈的需求?”
“其實單論農桑,本州不算出衆,也非常穩定,足以供給那些商販的營生了。
問題在于,人丁有限,現在做些買賣比耕種桑織掙錢,賦稅還少,誰還願意寒耕熱耘,在田地裡風吹日曬,揮汗如雨?”
朱嘉予恍然大悟。
從一個人口富饒的國家而來,她差點忘了,古代糧食産量有限,地廣人稀,勞動力有限啊!
再加上科技水平有限,所以需要大量的農業人口來維系基本的生存。
見她悠悠點頭,朱松柏繼續道:“朝廷本是好意,大興商旅沒錯,錯在應該予以控制,不可厚此薄彼。光州又是開夜市,又是修商路,又是輕賦稅,讓小商販人口短期内激增甚至超過了農民數量,導緻現在倉廪空虛,這是忘了貴本;
至于民間借貸質押,這裡面水就更深了。官貸有嚴格的“良民”身份要求,數量有限,還需有點門路通融。因此一些想要靠經商發達的百姓,走投無路隻能将目光投向牙行的倍利貸。牙行裡苛息販利盛行,這些蠹蟲通過像山一樣高的蠹貸壓迫着百姓的生聚......民貧則求賒,賒則重息,重息則民愈貧。說得就是這個惡性牽連的道理。”
現下就有王二狗這一活生生的例子。
朱嘉予歎了口氣。
她深知,這種民間高利貸,靠政府打擊是沒用的。
至于平衡商業和農業...
天下蒼生,熙熙攘攘,皆為利往。這本就是人之常情。
朱松柏的提議紙面上看自是極好,可實際執行起來,牽一發而動全身,難免牽扯出許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