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神明。
克勞恩如此認為。
他已經被關在這寂靜無聲的囚牢裡不知多少個日月輪轉,鐵灰色大門自第三百四十次腳步響起後就再未打開過,留給他的除了定量的餐食之外就是無盡的空虛。
他已經要站不起來了,根根突兀的肋骨緊緊裹挾着虛弱的肺,叫他一呼一吸都扯起微弱的疼。為了留存力氣,他隻能把床上的薄毯扯在門口一鋪,這樣放飯的時候他立刻就能被吵醒。
他有點後悔。一開始還有那些戴着口罩和眼鏡的家夥進來天天為他抽血,那時每天的飯至少還有油水。而他當時還保持着戒心,常常是一口都不願意碰;可現在的隻是毫無滋味的燕麥粥和一杯水時,他便開始自然而然的唾棄那個自己了。
在難熬的日子裡,他總是會夢到過去。
他不相信神明,又或者說,從他有記憶那刻開始,身旁的人都不是會有虔誠信仰的那種人。
不論是血脈牽連的兄弟姐妹們,還是教授他們知識的老師們,亦或隻是擦肩而過的同齡人,明明各不相同,卻又總讓他有種毛骨悚然的相似感。
就像是披着不同殼子的人偶,哪怕再怎麼精美漂亮,内裡終究都是一樣的空洞。
“克勞恩,”照顧他飲食起居的是一位慈祥的奶奶,小時候的克勞恩總是纏着這位溫和的女性,懇求她再為他多講一個他從未聽過的那些新奇的故事。他躺在床上,感受着那雙粗糙寬厚的手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拍打,“你是個好孩子。”
她總是這麼說。
她最拿手的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濃湯,每逢她煮湯的時候,克勞恩就一定要圍在爐竈邊在心裡默默數數:當水沸騰第一遍的時候,要往裡面放入大塊的胡蘿蔔和南瓜;等到沸騰第二遍的時候,就往裡切入複雜的香料和提前熬好的高湯,随後盯着鍋一直攪動;直到鍋裡沸騰第三次時,她便會手腳麻利,用那堪稱絢爛的動作将一盤盤五顔六色的蔬菜倒進去,随後蓋上鍋蓋。兩個人盯着廚房上的挂鐘,看指針劃過一小片扇形時就掀開蓋子,美妙的奇香鑽入克勞恩的鼻腔,搞得他的肚子咕噜噜作響。
但這還沒完,要等她往裡灑入鹽和胡椒,攪動兩下就能盛出來熱氣騰騰的一碗。在動勺之前,再加入一小撮從她家鄉而來,看起來像薄荷葉一樣的佐料。他常常急躁,一口下去味道還沒嘗出來就要被燙一嘴泡,所以比起所謂的湯,他記得更多的反而是自己因為受傷而小心翼翼的吃飯時的滑稽樣子,奶奶哭笑不得的拍着他的腦袋訓斥他的樣子。
猶如親生的祖孫一樣。
所以他也一直以為,奶奶跟其他的人也是不一樣的。
那是一如往常的一天,他打着哈欠,踩點拉開教室最後一排的椅子,準備先睡上個半小時再說,可他剛剛要趴下去,眼角的餘光卻沒在後排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疑惑,可湧起的困意還是擊垮了他,他迷迷糊糊的眼睛一閉,想着或許是遲到了吧。可是直到他舒舒服服的睡完一整節課,那張椅子上還是空落落的。
心中忽然湧出什麼不好的預感。
輕手輕腳的從後門繞出去,講台上的老師無奈的叮囑了幾句才繼續捏着粉筆講課,坐的零零散散的同齡人們笑嘻嘻的回頭小聲打趣,有人還裝模作樣的伸手擺出一副不舍得模樣,他笑着一個個罵了回去。可邁出步伐的那一瞬間,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回了頭。
隔着一層毛玻璃,克勞恩隻能看見一個個隐隐綽綽的黑點印在其上,就像一股安靜匍匐的浪潮,隻等着一個高高揚起的時機。
不知為什麼,他打了個寒顫。
在那一整天,他在那片幾乎永無盡頭的天地裡像無頭蒼蠅一般瘋狂揮舞翅膀,一次又一次的試圖欺騙自己。
可對方真的就這麼消失了。
仿佛悲鳴般的尖銳喇叭聲已經響了第二次,再不回去被抓到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即便如此,他就那樣呆呆的站在平常的那個小山坡之上,遠遠眺望着被夕陽浸染的血紅色河流,濕了又幹的衣服粘在背後,感受哪怕眨一千遍雙眼都揮之不去的汗水滴落的刺痛。
他找不到他。
奶奶那溫和的面容在看見他狼狽模樣的一瞬間轉為了詫異,他望着她遍布皺紋的手端來熱氣騰騰的濃湯,溫熱的濕毛巾輕柔的擦過他的臉頰,絮絮叨叨的話語不知是抱怨還是擔憂,他嗅着溫暖的香氣,忽然落下淚來。
委屈的淚水是止不住的,他低着頭哽咽的朝着對方一股腦的将所有事情都抖露出來,希望能得到一如既往的一個安慰和一個擁抱。
“——這是他自己的問題。”
落地的卻是這麼一句近乎冷酷的話語。
他不可置信的擡起頭來,原本蒙住雙眼的水液已經自然的淌了下來,奶奶的面容便清晰的展露在他的眼前:柔軟的,和藹的,一如既往的樣子。
她柔着聲調,拿着毛巾繼續擦拭他髒兮兮的皮膚,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在控訴不聽話的孩子,“沒有完成任務,這是他自己的問題呀。不管是各位教官,老師或者是監護人們,肯定都是給過他機會的。他自己做不到,是他自己沒有能力而已。”
“可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對不對?怎麼會像他那樣,不哭了,不哭了。”
又來了,又來了。
仿佛面對着套着人皮的人偶的相似感,再一次的想起來了。
“克勞恩……”
可下一次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卻已經倒在血泊裡,朝他伸出那無數次撫摸他的頭發,無數次為他端來熱湯的手,對他說:“你不要死。”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被鮮血塗抹的表情,來不及握住她的手,這個陪伴着他,養育了他整整十三年的奶奶就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老師和同齡人們無言的站在他的身邊,就連那個似乎隻存在于傳聞中的監護人也遠遠的撐着一把黑傘,讓身邊的助理為奶奶的墓碑送上了一束花。
他們說,那是報複。
他們搖着頭,長籲短歎,說着他聽不懂的某個組織的名字和人名紛紛離去,本要離開的同齡人見他呆呆站着,又折回來拉了他一把,“怎麼了?不走嗎?”
克勞恩呆呆的看着他那關切的眼神,看着默默離開的人們的背影,聽着熟悉的打鬧聲;一襲襲的黑西裝好像變成了一個個微小的黑洞 ,彙聚為昔日回首的浪潮。它們朝他伸出手,變形的,扭曲的不成樣子的說:過來吧,來我這裡。
悲傷的隻有我一個嗎?舍不得的隻有我一個嗎?不正常的人……隻有我一個嗎?
不對,還有一個人。
在那之後,他拼了命的想要逃離那塊天地,削尖腦袋想拔得頭籌,老師興奮的向他描述離開後那個美好的未來,驕傲的拍着他的肩膀,說,他将來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可他們不知道,他想離開的原因隻有一個——
他想知道,一切的一切會否都隻是自己的錯。
所以他住進了那個鐵皮澆築的地下囚籠,開始持着.槍屠戮他人,開始去救那些根本不值得存活下來的渣滓,開始爬的越來越高,擁有的越來越多,失去的,所見的,恨的,愛的,都越來越多。
他初見賽琳娜的時候,對她的觀感不過隻是一個随意耍脾氣的大小姐。她的身上帶着與雇傭兵格格不入的甜香香水氣味;隻是挂着兩柄槍便氣喘籲籲的要蹲在地上十幾分鐘;隻是稍微擦破了一點皮,都要吸着冷氣叫嚷着休息;明明空降成為伯勞「Shrike」級别的傭兵就已經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待遇,她甚至還對食堂中的飯菜百般挑剔。
克勞恩一開始很讨厭她。
雇傭兵的生死是漂浮不定的泡沫,任誰都沒有辦法拍着胸脯打包票自己永遠平安歸來,可現在就連要交付背後的隊友是這副德行……他覺得自己沒辦法活到找到童年摯友的那個時候了。
就連與他一起從貓頭鷹「owe」時期打拼而來的伏爾和托斯泰都頗有怨言。這不能怪他們,畢竟不管再怎麼看,她都隻是個塞進來的關系戶。
可是克萊恩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将一個一無所知的人送來這裡呢?
矛盾在某一天爆發了。
原本應該緊鎖着的槍支在交易期間忽然走火,射出的子彈擦傷了托斯泰,當場射殺了對方一人。
狼狽的四人逃到了附近的荒廢大樓裡,脾氣一向急躁的伏爾忍不住朝她破口大罵。
“我拜托你,要當個花瓶就好好當,能不能不要給我們搗亂!”
克勞恩本以為賽琳娜立即會一如既往的反擊,緊接着的就是一場罵戰。可她卻一反常态的低垂着頭,任憑伏爾怎麼罵都沒還過一句口。
“喂,你……”發完脾氣的伏爾也遲遲意識到了她的不對勁,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反應,她卻忽然開始動手拆卸自己的槍. 械。其餘兩人一時詫異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為她當場就要把自己手上的武器報廢不管;可克勞恩卻發覺過程相當流暢,比起她剛來的時候好了不隻是一個等級,何況對方的動作也沒有任何賭氣的樣子,好像隻是簡單的拆開檢查。
“……不對。”
她低聲念了一句。
對這方面最了解的托斯泰輕易從她手上拿過零件,仔細打量了幾下後點頭道:“保險有問題。”
這意思是說走火不是她的原因了。
伏爾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擠出來一個聲若蚊呐的對不起。
若換成平時的賽琳娜,一準是拍着東西站起來,趾高氣揚的就開始數落對方,可今日的她隻是死一樣的沉寂。
“對不起。”
就算是面對瞬. 爆. 地. 雷也沒那麼慌張過的三人猛的跳了起來,眼神交流了半天,得出自己确實沒有幻聽的結論後不可思議的看着賽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