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們現在是去哪兒?”
陌岩原本是挽着魅羽的胳膊升空的,聽她管自己叫師父,便讪讪地把手松開了,問她:“你打算如何安置允佳?”
他懷裡抱着的女嬰本來有些困意了,這時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大人們的話,費力地把頭擡起來,那對大眼睛警醒地四處張望,粉嫩的雙唇在長時間未進食後已開始幹裂。
都說幼年經曆變故的孩子懂事早,陌岩在心裡哀歎着,将嬰兒豎抱,讓那張眼淚與鼻涕風幹後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脖頸處。嬰兒的尖牙刺破他的皮膚,小嘴如吸盤一般吸了他幾口血,驚恐和不安這才消退,靜靜地重又在他懷裡躺下。跟着一陣咕噜噜冒泡的聲音從尿布處傳出,酸味撲鼻而來,格外提神。
“當然是帶在身邊,撫養成人啦,”魅羽毫不猶豫地說。
陌岩點點頭。先前他護着朗頓家族出逃,接連幾場混戰後,隻有一半的人成功離開首府,同前來接應的藍軍會合。在當前動蕩的局勢下,這些人前途未明。也許不用幾年就卷土重來,将白家人趕出自己的家園,又或者被窮追不舍的缪親王斬草除了根。總之,将沒了爹娘的允佳交給落難的親戚,實在無法讓人放心。
“不過,”他扭頭看着她問:“你知道這對你意味着什麼嗎?一個還沒出閣的姑娘帶着個孩子,不怕人閑言碎語?”
“閑言碎語?”她吃吃地笑了,“反正都有小川了,該聽的也聽過了,破罐破摔吧。”
小川?他這才記起來,她曾提過還有個養子,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師父燃燈的轉世。好吧,這丫頭做事不受常理束縛,确實是他養的寵物鳥,随他。
擡眼望了下明亮的天空,太陽就快在山頂顯現。他二人自從那晚到芙玲家做客,之後就沒睡過囫囵覺。以他的修為都快挺不住了,她看着還精神抖擻,果然是在修羅軍中磨練過的。
“先去吳橘鎮找個地方住下,明日再去夢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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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吳橘鎮,找了家中等規模的店入住。陌岩沒有刻意隐藏行蹤,當前形勢下,缪親王如果想找到他們并不難。隻不過幾次交鋒後,親王也應當明白,若要除掉他和魅羽,自己先得做好大出血的準備。事實上,就算沒他在身邊,她一個人也能把首府掀個底兒朝天。對付他二人隻有請荒神出面才有勝算。可陌岩看得出,這位大神已經深陷愛河,真動起手來,多半會為了魅羽同白家甚至皇室翻臉。
三人進客房後,第一件事是給允佳脫掉慘不忍睹的尿布,洗了個熱水澡。再讓店家送了些适合嬰兒吃的食物上來,兩個大人隻是随便吃了兩口。他倆都是随遇而安、去到哪兒都不會跟人客氣的類型,先前在親王生日宴上已經把肚子填飽了。
飯後陌岩從懷裡掏出一小瓶血酒,喝了一盅。這不是什麼珍貴的收藏,他要來的目的隻是不想魅羽在療傷期間還得喂血給他。
小允佳吃飽喝足,兩天來經曆了父母雙亡、死裡逃生,此刻終于回到可靠又強悍的熟人懷抱,神色安詳地呼呼睡了。這第二件事,便是給不久前才被燒傷的魅羽換藥。
“你說接下來去夢谷,”她一邊由着他把頭上的繃帶解下來,一邊問,“為何要去那個鬼地方?”
西蓬浮國中,人數最多的是住在城鎮中的米高貝人,其次是西北部的荒人和東北部的夢人。西蓬浮國乃六道至陰之地,而夢谷常年不見陽光也不點燈,算是極陰的那個點。
至于為何要去夢谷?原因有多個,但他不打算全盤托出。“荒神同我分别的時候,約好了在那裡碰面,還囑咐我一定要帶你去,不知有什麼事。”
說這話的時候,他屏氣留意她的神情。如果她對荒神也有意思的話,聽到他的名字會多少有些反應。她的無動于衷讓他不厚道地放寬了心。
“這第二個原因嘛,”他接着說,“昨晚瞿少校來宴會上認人,沒認出我來。在他離開的時候,我聽到他與缪親王在大門口的談話。他這次帶兵來西蓬浮國的一個重要目的,是要去夢谷辦一件事。至于是什麼事,沒有細說。”
魅羽聽後露出恍然的神色,“我就知道,那幫貪得無厭的家夥若是沒有好處,才不會替别人打仗。我猜多半還是同無所有處天‘集體越境’那件事有關。”
他此時已将她頭臉和脖子處的繃帶扯了下來,繃帶裡面沾滿血、汗,還有黃膿與殘存的燒傷藥。這麼一撕扯她定然很疼吧?按說人的臉部和脖子上的皮膚是極為敏感的,她卻跟沒事人似的談笑風生,跟上輩子那隻魅羽鳥一模一樣。
他端起桌上的一瓶燒傷藥,用小刷子抹在她面部凹凸不平、紅泡遍布的皮膚上。她還是隻鳥的時候,他曾想象過變成人後的她會是什麼樣。以她的性格,不應該是那種清麗寡淡的長相。
後來燃燈有次派他攜魅羽鳥一同去空處天參加慈善晚會,并把她下世的人身借過來用兩天。果然貌如其人,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妩媚喜慶。尤其是笑的時候,兩隻眼睛下彎的弧度剛剛好,讓周圍的人都跟着心生喜樂,比聽佛陀們講經還要歡喜。
而眼前她的這幅慘樣,同樣勾起他的回憶。“你知不知道,在佛國的時候,有次你私闖藥師佛的後院,飛過藥爐上方燒傷了?”
“有點兒印象,”她說,“我昨天快被燒死的時候,似乎夢到過這麼個片段。話說我去藥師佛那裡做什麼?”
“去……要回一樣東西,”他含糊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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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情況是在那之前,他曾親手做了串小珠鍊給她綁在腳上。那串鍊子可真是精細,每粒珍珠和玉石上的孔都是他自己鑽的,不是他這麼巧的手可做不來。結果某天她在樹上午睡,鍊子被藥師佛養的那隻暗戀她的鹦鹉給叼走了。
“總之你那次傷得不輕,”他一句話帶過所有羞于啟齒的細節。
她醒來後發現不見了鍊子,急忙飛回來問他。身為佛陀的他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答應過幾天去拜訪藥師佛,看能不能要回來。他本該料到,以她的急性子是等不了那麼久的。
當他在靈識中發現她飛到藥爐上方時,已經晚了。那叫一個慘啊!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醜的鳥。原本豐滿的彩翼焦得一片狼藉,靠近皮膚處的羽根如胡子茬一樣紮煞着。綠豆大的眼睛凸在沒毛的臉上,讓人看一眼起一身雞皮。
“當時我和師父都以為你會羞于見人,”他邊說邊拿新的紗布給她纏上,“佛國頭号霸王鳥終于能在家老實待幾天了。沒料到第二天從窩裡爬起來,就跟沒事人一樣飛出去,該幹啥幹啥。凡是嘲笑你的都少不了被你一頓胖揍。”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咯咯笑了兩聲。她卻目光灼灼地盯了過來,“你和你師父好像很縱容我嘛。”
他攥着紗布的手頓了一下。是啊,有些寵得不像話了。周圍的流言蜚語自是少不了,但那時的他隻有一個心思——不能讓她給人欺負了。這麼個性情活潑、言談有趣的小生靈,欺負她的人可真是壞透了!那若是她欺負别人呢?他會說,不過是隻動物嘛,怎麼能同動物一般計較呢?
後來他就下凡渡劫了。過去的這三十多年對他來說是一場記不起來的夢。他想知道他二人相識的那幾年都發生了什麼事,他死之後她又有什麼樣的遭遇。幾天前隐身跟在她身後到瞿少校的住處,當時她忽然在院子裡駐足,環顧四周時慌張無助,像個同父母一道興高采烈地出遊、卻發現父母隻是要把自己棄于荒野的可憐蟲。
在她翻出瞿少校早年去世的妻子的照片時,她說什麼來着?她那番話是在質問,問蒼穹之上操縱人類渺小命運的那個神靈,或者什麼智能存在。那番話隻有經曆過生離死别、刻骨銘心,隻有被命運死死踩在泥裡還不肯低頭的人才說得出來。
他當時恨不得立即現身,揪住她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是誰讓她傷心成這樣?傷她心的人知道她是他的人嗎,好大的膽兒啊。他在佛國不算個霸道的主兒,更不敢妄稱修為天下無敵,但要護住他所在意的一隻鳥、一個人,自忖還是辦得到的。豈料還是高估了自己。六道這部機器以及推動它運轉的那股天力,是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無法違抗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