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飄起片狀大雪時,已是一月中旬。
周初琢的平反材料因大雪拖延了十多天。雖提心吊膽天天等天天盼,但真看到“關于周初琢同志冤假錯案的平反材料”時,并沒有多少劫後重生的欣喜,反生出無限悲涼。
這麼一行标題,挂在歪脖子樹上的人沒等到,還有多少人也沒能等到。看似糾正錯誤,卻更像是獎勵勇敢者的榮耀,那些切實發生的不公,就這麼被平反過去了。
第二天,周淮樾去平安縣給母親打電話,告知好消息,順便給沈柔嬌發電報,他們要回京城了。
事情處理好,他去到火車站,想問問買車票的事,周父腰不好,從平安到京城要坐三十多個小時,周淮樾想買卧鋪票。
問過才發現買卧鋪不是有錢就能買的。
那年代火車有卧鋪的車次本就少,而卧鋪車廂也少,想買卧鋪,還需要開據單位介紹信、出示工作證等證明,不是件容易的事。
況且接近年關,火車票非常緊張,想買當天的票基本不可能,隻能搶提前一天的票,也就意味着周淮樾要帶父親在縣城裡住幾天。
再回到南山村時,家裡坐着幾個村民,裡面就有村長,各種文件上需要蓋章的手續,都已辦妥。
“老周啊,你這一回去,咱們這輩子就再也見不着。你們是落難的神仙,曆完劫,該回歸本位了,村裡沒啥值錢的東西,湊了這筐雞蛋。”他們知道周初琢是時候要離開了。
滿臉皺紋的老村長,拿起地上的手編竹筐,掀開蓋着的紅布,四周鋪墊幹草,裡面裝滿點着紅點的雞蛋。
這是當地的習俗,紅點寓意祛災辟邪。
“你們這是幹啥,雞蛋拿回去。竹筐留下,我手笨,來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跟鄉親們學會編筐子。”周初琢眼裡的淚一直在轉,他知道,這是鄉親們攢着,打算換錢過年的雞蛋。
他們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這個外來人,什麼都幹不好,隻會寫字畫畫的先生。
那筐雞蛋到底是沒拿走。
當晚,周初琢帶着兒子挨家挨戶還雞蛋,順便把這些年寫的畫的作品都分了分。他是空手來這個村子的,也該空手走。
轉天是孩子們最後一節寫字課。
北方的冬天,凍手凍腳,來寫字的孩子們手凍得握不住筆。所有孩子都來了,唯獨,小道姑沒來。
周淮樾在火盆裡燒了柴,讓大家圍着烘手;又從包裡掏出大白兔奶糖,分給孩子們吃。
他回城特意在汽車站買的糖果,最好的大白兔。
都知道,周家父子将離開南山村,下課後孩子們圍着周初琢,說了好多好多話,重複最多的一句是:别忘記他們。
人生一程又一程,每一程都有聚散離别,絕大多數從此不複相見。周淮樾不喜歡這樣的場面,他站在門外,望着對面山上的道觀,靈溪怎麼沒來,口袋裡還有留給她的大白兔奶糖。
“叮鈴鈴,叮鈴鈴。”聽到車鈴聲,就知道郵遞員又來送信,“周淮樾,信!”
“謝謝,請你吃糖。”他把口袋裡的糖,扔給風雪無阻的綠衣服,他們靠着輛二八自行車,穿梭在各個村鎮,傳遞或好或壞的消息。周淮樾從未這麼期盼過想見一個人,郵遞員絕對算一個。
“喲,大白兔啊,留着回去給閨女吃,嘿嘿。”郵遞員隔着花花的糖紙,使勁地聞了聞,一股香甜的奶味,真好。
“等等,還有。”周淮樾折返進屋,又抓了幾顆,扔給綠衣服。
“那不客氣啦,謝謝啊。”郵政員還是沒舍得拆開一顆,全部放進厚厚的棉衣口袋裡,長腿蹬着自行車揮手離開。
周淮樾望着那個綠色的身影,輕聲說了聲“再見。”
屋内孩子們還在,他轉到房頭,在避風的角落,拆開沈柔嬌的回信,這一次,他等了快二十天。
信裡,沈柔嬌說她給村裡買了台15寸的黑白電視機,熊貓牌500多塊。電視放在藥材收購站,每天晚上七點的新聞聯播後,全村圍在一起看電視劇《有一個青年》;站子最近生意好,十裡八鄉挖藥材的都過來;十八保镖押車送藥材,效果很好,他們确實很能打;最後,她嘟嘟囔囔埋怨,俄語好難,期末考試怕是要退步,但是玉姐成績提升的很快,考大學沒問題......
讀完,折疊好放在信封裡,直接揣進棉襖。他計劃着幾天後,到京城再寫回信。
孩子們走後,父子倆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麼東西,能送的都送了出去,隻剩下些零零碎碎,這些年一直跟着周初琢的物件。
半夜,月亮很圓,月光灑在書桌上成白色的薄霜,像撒在玉米貼餅上的糖粉,一點點甜。
明天啟程,心情激動的讓人睡意全無,為着合家團圓的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
“咚咚咚!”急切用力的敲門聲,月光晃了晃。
靈溪在門外連喘帶喊:“淮樾哥!快出來。我大師父,她,她不行了,她要見你。淮樾哥!快!”
幾乎沒用多久,周淮樾沖出來,“快走。”
自從入冬後,大師父身體每況日下,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昨夜淩晨四五點之際,她從睡夢中驚醒,非要起卦問事,問完後就高燒不止,能試的法子都試了,溫度降不下來。
晚上熬得面糊,大師父喝完開始哇哇吐,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東西,覺得自己大限将至,她要見周淮樾。
月光下,去道觀的山路靜得吓人。
靈溪幾乎是小跑着上山的,周淮樾攥緊手裡的織錦小木盒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