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琳走出來的時候臉上帶着溫婉的笑,似是對久候的客人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又無助地對着端坐在凳子上的男人道歉:“久等了,不知道适不适合您的口味。”
安德森接過,冷淡的臉上不置一詞,但開口卻是極有禮的:“謝謝,辛苦了。”
越靠近,他就越能感受到女人衣着的簡撲。
在這冬季的寒意尚未離開的安達拉州,陰冷和潮濕仍是這裡的代名詞,女人身上的衣物不足以禦寒也就罷了,但連身上的罩衫都洗得快要發白。
這樣一個寒酸、困苦又極度缺錢的女人,卻又是被數十人的财富無償包裹住的女人。
“柯克小姐應當很缺錢。”
很無禮的語言,對面的女人卻沒有生氣,仍是挂着那副笑容。
比起無禮,多琳其實更介意從他口中吐出來的屬于自己的名字,但她沒有詢問他為何知曉,也沒有感到驚訝,隻是腼腆道:“我确實有些缺錢。”
“但柯克小姐應當擁有不少錢。”
多琳擡頭,對面的男人無疑是英俊的,高鼻大眼,幽藍色深邃的目光直視過來仿若能将你罩在千絲萬網之中,配上他那身藏藍色扣着雙排警扣的制服,即使是在她這間小破屋子裡,都實在耀眼的過分。
而此刻他刀刻斧鑿的面龐正被下午透過半開的斑斓玻璃窗切割成兩半,映在他臉上,神秘又夢幻,多琳不由感歎他來此的時間巧妙——
波斯麗大樓這樣一個擁有迷人名字的地方,但即使再迷人也改變不了它作為貧民窟的屬性,在這裡,陽光都是奢侈,隻有每日下午一點到下午三點的日照時間,尤其是她的房間,隻有有限的四十分鐘。
現在,全部籠罩在他的身上。
一個擁有如此容貌、高貴身份以及得體職業的上帝寵兒。
多琳眼看着他問完話後又皺起的眉,凳子被他轉了個方向,那點奢侈的陽光就這樣浪費在了地上。
多琳笑了一下,對着他剛才那個問題,她沒有回避他的目光,誠懇又帶着點憂慮地開了口。
安德森就看見她那兩簇烏黑的眉毛蹙了起來,然後對着他傾訴:“我最近确實多了些财産,但我有些困擾……”
她頓了一會,似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我也沒什麼人可以訴說,不知您是否介意?”
“沃克呢。”
“什麼?”多琳反應過來:“哦,那是我的一個朋友,當然如果他願意把我當朋友的話,不過——”
多琳不好意思地低頭搓着衣角:”也許您并不希望聽到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的無聊煩惱。”
安德森嘴角勾了一下,“不會,我很高興能作為柯克小姐的傾訴對象。”
“那真是太好了。”多琳的眼裡溢出了一點歡喜,她把剛剛忙亂間散在臉側的碎發别到了耳後:“您瞧,我總是能遇上像您這樣的好人。”
“好人?”安德森将這兩個字含在嘴裡咀嚼了了一會,然後輕笑道:“就因為我願意聽你的傾訴?”
“當然。”多琳臉上泛着紅暈反問:“能耐心傾聽别人煩惱的人怎麼能算壞人呢?”
安德森凝視着她,這樣一個容易輕信别人又美得像朵聖母百合花的姑娘,卻擁有數十人的财富,讓數十人的親戚朋友對她深惡痛絕。
實在是,不可多見。
“像我一樣的好人又有哪些?”
“很多。”女人的臉上滿是感激:“我很幸運,遇見的人都對我很好,比如貝瑞特先生、奎克先生、瑪格麗特小姐還有……啊,其實現在困擾我的也是這個問題。”
“您也看到了我目前的居住環境,可能看起來确實不怎麼體面。”說這話的時候,多琳的臉上沒有一絲窘迫的模樣,相反,她非常坦然。
與她現在出口的話做到了一緻,至少在臉上是做到了。
“雖然住的不怎麼好,但令我很自在,畢竟這些都是靠我自己完完全全攢起來的,但我遇到的好心人都覺得我住在這裡很不好,他們希望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是好心,我卻有些無法承受。”
安德森對她說的這些話不置可否,“所以?”
“前些時候,他們想把名下的财産轉移給我,我其實有些害怕。”
“為什麼。”
“您知道的警官。”女人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膽怯,搓衣角的頻率也更快了一些:“我孤身一人,這樣突然其來的财富,落在我一個孤女身上,總是讓人畏懼的,更何況,我……我也怕被當成騙子……”
“那你有騙過他們嗎?”
“當然沒有!”
很激烈的語氣,是安德森從見她到現在都未曾有過的。
女人臉頰漲得通紅,大概是因為生氣,那雙淺茶色的眸子裡還泛着水痕,而眼裡剛才對他的信任和好感,好似因為這句問話全然崩塌了。
安德森靜靜地看着她,“那你為什麼要害怕。”
“什麼?”
多琳擡起了頭,看向他的眼裡有不解也有疑惑。
柔順可憐的女人,楚楚可憐地看着他,在這間開着門的、帶着寒風冷意的、隻有一張醒目小床的房間裡。
多琳看着他的神色,好奇道:“您的意思是,隻要我沒有騙人,那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錯嗎?”
太過理所當然的反問。
即使在他的回視下也沒有避讓。
安德森輕哂,“法律上對此并沒有很詳細的概述,有沒有錯,法律審判不了,至于道德上——”
很長的停頓,盡在不言之中,再開口卻轉了話題,“但如果你遇到的那些‘好心人’家屬不同意,也不一定能行得通,畢竟,他們還可以上法庭來跟你做分割。”
多琳看着他的臉上突然綻放出了一抹誠摯的笑。
……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于決定要離開。
“柯克小姐,感謝你的咖啡。”
杯身與桌子相觸發出一聲輕響,多琳起身打算送他,對面的男人卻拒絕了。
多琳沒有勉強,她看着他下樓,目光觸及到樓下,波斯麗大樓的陽光已經徹底消失。
回房的時候,多琳看了眼那杯放在桌子上的咖啡。
從頭到尾,他都沒喝過一口。
多琳拿起杯子,褐色的水液從半空中被倒進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