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晉定都的第五個年頭,秋風冷得很早,蕭瑟的雨星落在信安城郊。
官道上,疾馳的馬車裡坐着抱孩子的女人。
車廂内壁漆黑發亮,用金粉寫着個“信”字,襯得女人膚色慘白。
她回頭看來路——隐約可見晃動的火光,映得黑天返了紅。
“停車。”她定聲道。
駕車的姨婆略一遲疑,車停了:“老婦引開他們,您帶着小世子……”
“他們見不到我,不會罷休的,鬧到最後糟蹋了城裡的百姓。”
女人掀開懷裡孩子的風帽,在他小臉蛋上親了親,毅然把他送進姨婆懷裡,從手上退下個白玉扳指,塞在孩子的領口裡,“羯人殺手來得蹊跷,你帶他走,讓他過尋常人的日子,事到如今我隻求他平安一輩子。我不自由,但我要他自由……”
女人言罷,怕多看兒子半眼都會動搖,别着臉決然跳下車,迎着愈發逼近的火光往回走。
她是信國公的正妻,有眼界見識,心知對方既然追來,自家郎主怕是兇多吉少。但不要緊,她很快要随他去了。
姨婆見主母背影決絕,也不再多廢話,抱着孩子躍入道邊的荒草從中。
蒿草在她疾跑之下起了浪,她跑不得多遠,聽見馬蹄聲逼至背後,隻得蹲下身子,不再動作。
雨下得大了,打着響雷,她懷裡高燒的孩子給吵醒了,懵懵懂懂地問:“娘呢?咱們在哪……”
姨婆趕快捂了孩子的嘴,越過荒草間隙,看向大路的方向,自家馬車原地不動,被一圈火光圍了。
“小世子——”陌生男人喊着話,帶着羯人的奇怪腔調。
“你娘身上有點疼,你快來看看她怎麼了——”
孩子眼神變了,要扯開姨婆的手。
姨婆搶先:“世子别出聲,咱們在玩鬼捉人呢,他們當鬼,騙你出去的。”
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害怕極了,怕下一刻聽到主母被折磨發出慘叫。
但好半天,雨聲裡隻有男子越發瘋狂:
“叫啊!”
“叫你兒子出來,老子給你個痛快!”
“臭婆娘,你叫啊!小世子,我要割你娘的耳朵咯……”
“……”
“你娘的右手要沒了,快點出來吧……”
“……”
“小世子!你娘的腳也沒了,她快死了,她名節不保,你不來看看嗎……”
“……”
姨婆緊緊捂着孩子的耳朵。
孩子渾身滾燙又昏睡過去了,她不管孩子能不能聽見,自說自話地安慰道:“你聽,你娘沒在那邊……”
她也在安慰自己。
罵聲停了,男人爆喝:“給我搜!小崽子頂多四歲,跑不遠!”
火光四散開,鋪網似的搜索在大雨裡進行。
這樣下去,再用不得多久就要被發現了。
姨婆橫下一條心,轉身發足狂奔——或許電閃雷鳴和大雨是她最後的掩護。
“那邊!那邊的草動得不對!”有人高喝。
她一瞬間就被發現了。
難道就這麼完了?
她心慌分神,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眼看一跤狠狠摔出去,突然面前風動,一道暗影倏然破開荒草沖過來,在她肩上一拂,順勢接過她懷裡的孩子。
“别怕。”影子低聲給她安心,聲音還顯稚嫩。
打眼看,他身形确實是個半大孩子,一身玄衣,黑巾蒙面。
經剛才一遭,小世子領口的扳指跳出來了,潤白的玉臂上有一塊幽紅的血沁,在暗夜裡格外紮眼。
影子忍不住擡手抹了下,又輕柔地把扳指揶回孩子領口裡。
與此同時,數十名與他同樣打扮的人從他背後冒出來,直沖向越發逼近的殺手。
姨婆眸色亮了:這強援不是官軍或國公親衛。難不成是李家?!
李家在前朝就是世家,而今禦前依舊正當紅,家主李老将軍,在坊間風評卻兩極分化。當年,他在當今聖上攻打故國城池時,不戰而降,這讓數十萬百姓免于屠戮,也讓他自己背上了不忠先主的二臣罵名。
不等姨婆多想,她身後光影已經動了。金石撞響不斷,呼喝聲、叫罵聲揉成一團,被越來越大的雨聲湮沒。眼前那抱着小世子的半大少年,一雙眼睛映着火光,溫和又悲憫地看着發生的一切……
隔天下午,加急文書送至皇宮大内:信國公及國夫人被羯人刺客暗殺身亡,小世子下落不明,羯人刺客不知何因,悉數自戕,屍橫荒野。國公府親衛軍全部收編,無暴/亂。
這之後,比都城邺陽還富庶的信安城被南晉皇室納回囊中,南晉感念信國公舊時恩義,大舉伐羯。
同時,在坊間聲名兩極分化的李家也出了大事——李老将軍被一匹騎熟了的老馬甩下馬背,踏斷了腿。
可歎他身經百戰也終歸難逃遲暮,非但陰溝裡翻船,傷勢還越發嚴重,數日下來,鬧得要把整條腿截掉保命的地步。
半個月後。
“陛下。”内侍庭總管太監在榻邊邊輕聲叫。
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雍容的衣裳在他身上起了皺紋,他咳喘聲像西北風灌進破燈籠。
老皇上一輩子東征西讨,燃盡了生命力,費勁翻身,看見老太監手上端着東西:“拿了什麼?”